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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019节

  除了这些御史大夫之外,京都里各部各寺的文官也开始暗底下沟通,准备向宫里施加压力,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朝堂系统被今天发生的屠杀震住了心魄,感到了无穷无尽的恐惧,所以他们必须站出来。

  范闲从门下中书进入了皇宫,众多朝廷大臣们便在皇城之外等着,他们要等着皇帝陛下的旨意,然而一日已过,时已入夜,皇宫里依然一片安静,大臣们开始愤怒和害怕起来,难道范闲做了如此多令人发指的血腥事,陛下还想着父子之义,而不加惩处?

  正因为皇宫的平静与大臣们的担心,所以御史大夫们才会再次在皇城之外叩首。

  风雨欲来,压力极大。山欲倾覆,湖欲生涛。

  姚太监的禀报没有让小楼里的气氛产生丝毫变化,无论是皇帝还是范闲,都不会将朝臣的压力放在眼中,更何况今夜之后,这一对父子总有一位会对这个天下做出某种交待。

  皇帝笑了笑,端起一杯酒缓缓饮了,说了一个两人一直没有触及的话题:“你若死了,留下的话还能管住手底下的那批疯子吗?若不能,朕为何要答允放他们一条活路?”

  “因为您必须赌我的话能管住他们,不然天下乱起来,总不是您想看到的场面。”

  皇帝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酒杯,双眼微眯说道:“那你难道不担心,若朕杀了你,却不做那些应允你的事情?”

  范闲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不是一匹马。”皇帝笑了笑,说道:“是四匹马。这个古怪的词儿当年你母亲说过,所以我记得,只是没想到,你也知道。”

  皇帝接着叹息道:“今日之天下,若朕面对的不是你,而是你母亲……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她公平一战的资格。”

  范闲讽刺道:“当年您确实没有给她任何公平可言。”

  皇帝摇了摇头,冷漠说道:“不给她这种资格,是因为朕知道,她绝对不会用这天下来威胁朕,因为以天下为筹码,便是将这天下万民投诸赌场之上,而她舍不得……朕却舍得。”

  “我舍得拿天下万民的生死来威胁您。”范闲平静应道:“这本来就是先前说过的差别。”

  皇帝又摇了摇头,说道:“所以朕还是不明白,你既然爱这个国度,惜天下万民,又怎能以此来要胁朕。”

  “因为我首先得从身边的人先爱起,另外就是,我本来就是个无耻且怕死的人,真若逼到了绝路上,当然,这绝路不仅仅是指我……我不介意拖着整个天下以及陛下您的雄心壮志给我陪葬。”范闲低头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总是不回来,所以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来拼命了。”

  拼命这两个字说得何等样凄楚无奈,然而皇帝陛下的眼眸却渐渐亮了起来,因为他清楚范闲等的是谁。在皇帝看来,如今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与统治,从很多年前太平别院的血案之后,他就一直隐隐警惧着那个人的存在,甚至不惜将神庙最后派出来的那位使者送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中。

  然而即便这样,五竹依然没有死。

  “他不会回来了。”皇帝眼眸里的亮光渐渐敛去,缓声说道:“三年了,他要找到自己是谁,就只能去神庙,而他若真的回了庙里,又怎么可能再出来?”

  范闲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若五竹叔依然在这片大陆上流连着,自己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又何至于如此被动,甚至要做出玉石俱焚般的威胁。

  “您当年究竟是怎样让神庙站在您的背后的呢?”范闲皱着眉头看着皇帝,这是他心里的几大疑问之一。

  “朕未曾去过神庙,但和你母亲在一起呆久了,自然也知道,神庙其实只是一个已经渐渐衰败荒凉的地方。神庙向来不理世事,这是真的。”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容,“然而庙里却一直悄悄地影响着这片大陆,可惜朕是世间人,它们不能对朕如何,但你母亲和老五却是庙里人……就这一点区别便足够了,朕自然知道如何运用这一点。”

  范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老子心志之强大,世间万众一向膜拜的神庙,在陛下看来,原来终究不过是把利些的刀而已。

  “当年北伐,朕体内经脉尽碎,一指不能动,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直如一个死人,而灵魂却被藏在那个破碎的躯壳之中,不得逃逸,不得解脱。”皇帝忽然开始冷漠地讲述当年的事情,“如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承受着孤独的煎熬,这种痛楚,令朕坚定了一个决心。”

  随着皇帝陛下的叙述,整个小楼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似乎将要沉入永不解脱的黑暗之海里。

  “原来除了自己,以及自己能够体会的孤独之外,没有什么是真的。”皇帝说道:“除了自己,朕不再相信任何人。为了达成朕的目标,朕不需要亲人,友人。”

  “朕从黑暗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萍萍和宁儿。”皇帝微微眯眼,说道:“所以朕对他们的信任是最多的。你不用担心宁儿的安危。”

  “然而朕没有想到,陈萍萍竟然背叛了……朕。”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一道寒光从眼睛里透了出来,语气隐隐愤怒与悲哀,嘲笑说道:“朕信错一人,便成今日之格局。”

  “你没有经历过那种黑暗中清醒的苦楚,所以你不明白朕在说些什么。”

  “我有过这种经历。”范闲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去解释,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一个世界里的遭逢变故,“然而我并没有变成您这种人,性格决定命运而已。”

  他忽然眯了眯眼睛,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出现叶轻眉,陛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更美好一些?”

  皇帝的双眸渐渐冰寒,盯着范闲的脸,一抹怒意一现即隐,冷漠说道:“且不提没有你母亲,如今的庆国会是什么模样,你只需记住,当年大魏朝腐朽到了顶点,莫说及不上朕治下的大庆,便是较诸如今的北齐,亦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偏生当年的大魏朝烂虽烂矣,却还是个庞然大物。你母亲来这个世间,至少生生将那座大山打烂了……为什么如今的前魏遗民没有一个怀念前朝的?为什么朕打下的这千里江山上从来没有心系故国,起兵造反的?”皇帝冷诮笑道:“自己去想去。”

  范闲笑了笑,说道:“懒得去想,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对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说,并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皇帝终于笑出声来,二人继续吃菜,继续喝酒,继续聊天。这父子君臣二人其实极其相似,根骨里都冷酷无情,只是关于天下,关于过去,关于现在有不同的意见,关于任何事都有不同的意见,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个人在这些年里彼此施予信任与敬畏,牢牢地占据了人世间的顶峰。

  小楼一夜听风雪,这是最后的晚餐,最后的长谈。

  夜深了,二人便在灯火的映衬下,分坐两张椅上开始冥想,开始休息,偏是他们体内流淌着的真气气息竟都是那样的和谐,霸道之余,各有一种撕毁一切的力量,合在一处竟是那样的融洽。

  不知不觉,天亮了,朝阳出来了,外面的雪停了,风止了,地上厚厚一层羊毛毯子似的积雪,反射着天空中的清光,将皇宫西北角这一大片废园照耀得格外明亮。

  范闲醒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那把大魏天子剑,走到了小楼门口,然后回转身来,安静地看着椅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缓缓地睁开双眼,瞳子异常清亮,异常平静冷漠,再没有一丝凡人应有的情绪。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自这一刻起,二人之间再无一丝亲情牵割。

  范闲抬起右臂,由肩头至肘至腕,再至他右手平稳握着的剑柄,以至那一丝不颤,稳定得令人可怕的剑尖,直直对着皇帝的面门。

  剑仍在鞘中,却开始发出龙吟之声,吟吟嗡嗡,又似陈园里的丝管在演奏,浑厚的霸道真气沿着范闲的虎口递入剑身之中,直似欲将这把剑变活过来,一抹肉眼隐约可见的光芒,在鞘缝里开始弥漫。

  吟吟吟吟……剑身在鞘中拼命挣扎着,想要破鞘而出,却不得其路,其困苦痛厄,令人闻之心悸!

  范闲不知向其中灌注了多少真气,竟然构织了如此一幕震撼的场景。皇帝的双瞳微微一缩,双手依然扶在椅上,没有起身,然而这位世间仅存的大宗师,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原来比自己预想之中更为强大。

  寒冷的冬日里,一滴汗珠从范闲的眉梢处滴落,他那张清秀的面容上尽是一片沉重坚毅之色。他蓄势已久,然后庆帝并未动手,他不可能永远地等下去,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了门槛之上,而他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的一剑,也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手中剑鞘缝隙里的白光忽然敛没,小楼之中变得没有半点声音,而那柄剑鞘却再也禁受不住鞘内那柄天子剑的忿怒,挣扎着,冲突着,无声而诡异地,像一枝箭一样,刺向了天子面目!

  范闲出的第一剑,是剑鞘!

  剑鞘上附着他七日来的苦思,一夜长谈的蓄势,浑厚至极的霸道真气,一瞬间弹射了出去。极快的速度让剑鞘像当年燕小乙的箭一样,轻易地撕裂了空气,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只一个瞬间,一个眨眼,便来到了皇帝陛下的双眼之前。

  然而这时候空中多了一只手,一只稳定无比的手,一只在大东山上曾经惊风破雨,中指处因为捏着朱批御笔太久而生出一层老茧的手。

  这只手捉住了剑鞘,就像在浮光里捉住了萤火虫,在万千雪花中捉住那粒灰尘。这只手太快,快到可以捕光,快到可以捉影,又怎么会捉不住有形有质的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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