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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42节

  杨万里一头雾水,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身后那团像黑老枣般的被褥,再看看自己身上虽然数日不洗却依然透出清贵气的绸缎长衫,心头一动,知道自己的马脚是如何露出来的了。试想哪有一位能穿得起水洗绸长衫的考生,会扛那样一卷黑不拉叽的被褥进场。

  他不由憨憨地笑了一声。

  范闲微微一笑,心头做了决断,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往回踱去。

  时已入夜,考生们渐渐离开了礼部考院,经历数日折磨,众人早已是委顿不堪,呵欠连天,浑身酸臭,一脸惘然。还剩下一些笔头慢的考生犹在伏案咬笔,又有一些学生却是在灯下和衣睡着,还没有到时间,自然也没有考官去管他。

  礼部之侧铜驼巷中忽然响起一声锣,锣声清脆,似乎要唤醒笼盖在京都上空的夜色。

  “时辰到,各学子住笔。”

  随着一声喝,礼部下属官吏们开始清场,将那些犹自抓着毛笔不放的学生向院外赶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岁的考生,头发已经花白了,试卷却还没有做完,哭嚎着死不肯离开自己的书案,结果最后惨被几位监察院的吏员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后,众人似乎还能听到那位考生嘤嘤切切,鬼哭一般的难听声音,在礼部考院之外回荡着。

  范闲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什么同情——这个世界,那个世界都是一样的,你能够做什么,适合做什么,其实是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罢了。并非他是个冷漠无情之人,只是对于他来说,这些学子们的会试结束了,而他自己的会试……却才刚刚开始。

  春闱结束当夜,便要马上封卷,这是范闲的职司,而总裁官与两位座师两位提调,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离开,全等着范闲领着人完成糊名抄录这两道手续,然后才能封卷画押。

  明烛大亮,整个礼部二衙里一片繁忙景象,外间是数十位老吏在分割试卷,分类整理,另一个小房间里,则是范闲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看着两位礼部的官员在进行糊名。

  所有的试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范闲面前过一道,范闲不敢怠慢,细细看着卷子上的名字,与那四张纸条上的名字做着对应,过了许久之后,他已经从里面挑了十数张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搁在了自己的右手边。

  在他侧方的那两名礼部官员低着头互视一眼,知道那十几张卷子是朝里宫里的大人物打过招呼的。

  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情,范闲向那两个人招招手,示意开始糊名,那两位礼部官员不敢怠慢,赶紧开始将试卷上的学子姓名籍贯一处用纸张盖住。

  范闲也不避嫌,细细在旁看着,终于发现了这些庆国的官员们是怎样进行这种事情的,原来但凡是自己挑出来的卷子,在糊名的时候,所用的纸条会比一般学生糊名的纸条略微短上一丝。

  看着礼部官员严肃地在自己挑的试卷上郑重地糊上短纸条,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如果日后郭攸之知道,这些试卷并不全是朝中大员所请,有几份却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学之人的卷子,比如那个叫杨万里的憨人——郭老匹夫会不会气到吐血?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监察院大老的手里,郭尚书连吐血的机会只怕都没有。

  第十一章 惊雷

  糊名时长短相差极少的那一丝纸,若随意看去,绝对看不出什么古怪,但如果是抄录的官员心中有数的话,一定能分辨出来。范闲看着杨万里的卷子被糊上一截短纸后,心情无来由地变得极佳,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开口问道:“就算挑出来了,但抄录的时候,怎么做记号?”

  他身边的那位官员有些为难地笑了笑,知道这位新晋的红人还是不大了解规矩,小意回答道:“小范大人,抄录时只要在某些字的笔画上下功夫,那批卷的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范闲恍然大悟,赞叹道:“这样就算批卷的大人不知道是谁,但只要知道是正确的人就成。”

  “是啊,大人。”礼部官员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心里却在腹绯这位才名惊天下的年轻人,却连官场中的这些老规矩都不知道。

  孰不知此时范闲也在肚子里暗骂这些人愚蠢,如果不是庆国官员们太过嚣张,这种漏洞百出的老规矩居然能沿袭这么多年,自己也不可能利用其中漏洞,为那些真正的读书人做些事情。

  当然,他也明白,之所以整个官僚权贵机构一直都默认这个方法,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不论是不是政敌,都已经默认了这种分西瓜的手段,除了疯子之外,体系内的官员们没有谁敢多生事端。

  其实东宫和那几位大老,甚至包括宰相大人都有别的手段来安排这件事情,但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他,一是因为居中郎主理糊名,是环节中重要的一个步骤,另一方面则是除了林宰相外,其它这几方都要看看范闲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范闲的态度其实很简单:去你妈的。毕竟不是谁都像范闲一样闲到犯嫌,毕竟不是谁都像范闲一样有个好爸爸,铁扇公主牛妈妈。

  一夜忙碌,能够决定无数士子人生的春闱终于划上了一个休止符号。诸多官员揉着发困的双眼,聚在了正厅之中,听着本次春闱的总裁官,礼部尚书郭攸之大人训话。

  一番毫无新意的说辞,为国取材的谎话之后,郭攸之有些困顿地挥手让诸位下层官吏散了,然后和蔼望着范闲说道:“小范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

  “不敢。”范闲强打精神笑道:“大人不敢言苦,何况下官年轻着。”

  郭攸之微笑道:“大家都辛苦。”其实此时在场的几位高级官员都明白此次春闱的内情究竟如何,从中捞了好处的不止郭攸之和两位座师,就连范闲都不知道,前几日里,早有人将他应得的一份银两送入了范府。那个数目竟是比澹泊书局半年的收入还要可怕一些。

  接连数日的会试,整个考院之中都弥漫着一股黄白之物的馊臭之味,范闲站在石阶之上,用手捂着鼻子,最后看了一眼黑暗的试院,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满足的笑容。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多年了,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活下去,直到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情之后,才发现,原来做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感觉还真的不错。

  当然,好人不是迂腐的老好人的意思。

  三部官员已经会集了试卷,在宫中黄门太监的带领下,在大内侍卫与监察院密探的保护下,一行人穿过京都快要发白的夜空,往太学而去。数日之内,这批糊名抄录后的试卷便会批阅完毕,从而拟定三甲人选,再送御览殿试,从而评出今次的状元、榜眼、探花……

  范闲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考院,院门口早有范府的马车等着了。上马车之后,他接过藤子京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有些疲惫问道:“父亲对我的做法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藤子京将自己受过伤的大腿挪了一挪,轻声回答道:“只是老爷似乎有些不高兴,总觉得少爷应该提前和宰相大人知会一声,而且此事牵连的范围太广,若真惹得众怒,只怕相爷与老爷都极难回护您。”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自己后面还有个监察院,更关键的是陈萍萍让王启年传过话,陛下今年准备整顿吏治,自己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估计陈萍萍表面上此时正在骂自己惹事,心里却是在暗爽终于有个由头动手。

  范闲只是给监察院提供一个理由,然后监察院再将这个理由摆在陛下的面前,让那位皇帝下个决断。至于太子、宁才人那边,范闲另有安排,先前糊名的时候,不论是东宫还是大皇子的托请人,范闲都择了有才学的几个名字隐了起来,稍做保护,也算是给对方一个交待。

  等事情出来后,范闲想让人们感觉,自己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在朝政的哪一方中有所偏向,而只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基于某种酸腐的执念,做出了一个“高洁”且疯狂的决定。

  ※※※

  后几日京都里风平浪静,既然范闲已经爆了料,监察院方面隐藏在暗中的力量开始配合起来,至少在三甲名单出笼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惊悚的消息在官场上传开,而最后定三甲,范闲偷偷塞进去的那些人居然没有被剔出,很明显在太学和礼部里,都有陈萍萍那个恐怖老人的眼线,在暗中帮助范闲隐藏。

  而郭攸之那些高官们,或许是前些年科场舞弊做得太顺手,而且身后又有东宫之类的大主子做靠山,所以关注明显不够,竟是没有看出那么明显的问题来。

  二月二十二日,道路两旁春枝渐展,枝上小鸟成欢成对,正是喜气盈盈的春之佳时。地处京都西侧距太学不远处的客栈里,在等着消息的各地学子们都心慌慌地聚集在楼下,桌上没有摆什么酒菜,因此这些学生们此时根本无心饮食,将心思全放在了打听消息上面。

  “没戏。”一位山东路的学生苦笑着摇头道:“估计今次还是没戏。”

  “佳林兄何出此言?”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学生面色微黑,正是那位在考院上与范闲有过目光对视的杨万里。

  他来自泉州,时常在海边谋生活,与那些出身豪贵,前半生尽在书堂里度过的才子书生大不相同。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倒是极为放松,从桌上夹了一筷老醛泡花生吃了,一面嚼着,一面含糊不清说道:“佳林兄乃是山东路出名的人物,一手策论写得精彩至极,前几日大家看过之后都是赞不绝口。至于小弟本来就不擅此道,文字功夫不成,虽然自信若牧一县足以,但肯定是没有什么可能上榜。”

  那位成佳林来自山东路,今次已经是第三次参加会试了,他苦笑着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事情难道你我还不清楚?每科取的人只有那么多,朝中大员们托几个,宫中定几个,太学的取几个学生。像我们这种外地来的,或许在家乡有些名气,但放在这京中又算是什么?就算朝廷想找几个有才之人做陪衬,以堵天下士子之口,也有大把京中名士可选,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头上来。”

  酒桌之上另一位读书人面相精瘦,看上去不是有福之人,或许是喝得多了,胸中又有积郁不能发,故而说话极为大胆,冷笑道:“佳林兄说法不错,我看这科举日后还是不要再考的好,免得你们二人还要浪费这多银钱做路费。什么狗屁会试,不过是朝中高官们给自己挑狗罢了!”

  成佳林面色一黯,接着却是微微一惧,劝告道:“季常兄声音小些,若让监察院的密探听着,不说你我仕途如何,只怕连身家性命都有问题。”

  那位季常兄姓侯,也是个极不爱走权贵路子的怪人,虽说在京中薄有才名,向来与贺宗讳齐名,但就因为他那张利嘴,那个性子,故而一直有些落寞,此时听着友人担心话语,不由哈哈大笑道:“监察院虽然恐怖,但那些密探又怎会瞧得起你我这些小人物?他们如果真的厉害,怎么不去盯盯科场之上的弊案?”

  杨万里摇摇头道:“监察院虽然口碑一向极差,但在监督吏治之上,确实是极有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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