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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85节

  海棠微微一怔,也发现自己今日说话似乎略有些刻意厉狠,与往日自己的恬淡心性大不一样。范闲笑着解释道:“或许海棠姑娘依然认为商贾乃贱业吧。”当今天下,虽然从叶家开始,商业的重要性已经完全体现了出来,各国皇室没有不注意此道的,但在表面上,大多数人还是将行商看成比较低下的职业。

  不料海棠微微摇头说道:“工农商士,天下人做天下事,哪有贵贱之分。”

  范闲很喜欢她的这个说法。

  似乎是因为太后让海棠跟在身边,少年皇帝内心深处想与范闲说的事情始终无法说出来,天子脸上渐现烦倦之色。

  范闲与海棠互视一眼,本以为这个女子会识趣地走开,留给自己与这位皇帝一些清静空间,谁知道海棠竟是面色宁静不变,全不依会皇帝的脸色。

  皇帝忽然自嘲一笑,走到山亭旁,看着脚下汩汩流下的山水,叹息道:“范闲,这一路北来,你看我大齐风貌如何?”

  范闲沉声应道:“北齐物华风宝,山清水秀,地大物博,百姓安居乐业,实在令外臣叹服。”

  皇帝忽然转身,用平静至极,完全不像十七岁人的眼光看着范闲:“那你以为,朕这天下,与你南庆相比如何?”

  第五十七章 丫就是一村姑!

  北齐与南庆的比较?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既不能弱了自己国家的声势,身为使臣,又不能太过落北齐的面子。但范闲却答得流畅自如,像是从娘胎里就开始思考这个答案一般,说的是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快速无比,让海棠姑娘气歪了那张似乎永远恬静的脸,让皇帝陛下大张着嘴,露出那些保养极好的白牙齿。

  只见范闲满脸温柔微笑,一抱拳,开口说出几个字来:

  “外臣不知。”

  好一个外臣不知,皇帝先是一愣,然后便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回得无赖,自己却不好如何治他,毕竟是所谓“外臣”,即便知道庆国如何,也不知道齐国如何,又怎能比较?

  皇帝看着范闲,笑着摇摇头:“今日才知道,朕一心念着的一代诗仙,居然是个巧舌如簧的辩士,难怪南庆皇帝会派你来做正使。”

  范闲笑着说道:“外臣为官不过一载,陛下遣臣前来,主要是心慕北国文化,臣在这方面又有些许薄名,所以才会让臣来多受熏陶。”

  皇帝笑了笑,说道:“诗仙之名在此,朕自然会让那些太学的学生们,来听范卿家讲讲课。”

  范闲心头一苦,心想自己在庆国京都太学都是不用上课的假教授,怎么到北边来了,却要成客座教授。

  “朕若南下,范卿看有几成成算?”

  少年天子面色宁静,但自小在深宫里养就的威严感忽然逼面而来,这个敏感而狂妄的问题,当今天下,也只有两个人可以问出。但问的乃是敌国使臣,其中意思就有些有趣,就如一道春雷炸开——

  范闲面色不曾变,淡淡应道:“一丝成算也无。”

  “为何?”栏畔皇帝冷冷看着范闲。

  “齐人不思战,必危。”范闲笑着说道:“庆人多好战,必殆。好在两位陛下,一者发奋图强,一者老成持国,恰好平衡了此两端。”

  皇帝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庆国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朕曾与他通过两封私人书信,却始终有些看不明白他。”

  范闲心里开始骂娘,心想自己终究是庆国之臣,您玩这么一招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闭口不言。北齐皇帝见他模样,反而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那皇帝终是会老的,朕终是会长大的。日后我纵马南下,还盼范卿能为我殿中词臣。”

  范闲眉头一挑,不卑不亢应道:“陛下若南下为客,外臣定当作诗以贺。”

  同是南下,意思却是两端。齐国皇帝的意思,自然是领军南下,将庆国吞入疆土之中;范闲的意思却是齐国皇帝南下为客,自然是阶下囚客。

  话不投机,范闲面色平静,心中也不揣然,只是想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果然是位心有大志之人。只是当着自己面说的话,不免也太多了些。不知道是因为年轻气盛而失言,还是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外臣当回事,只是想借自己的嘴,将他的意志传到南方的宫廷之中。

  皇帝忽然间眉头涌起淡淡忧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挥手说道:“上京一向太平,不过两国之间向来多有误会,朕担心会有人意图对范卿不利,虽然那些人不敢对你如何,但挑衅之举只怕是难免的,范卿家看在朕的份上,多担待些。”

  范闲大惊,倒不是这话里的内容,反而是年轻皇帝说话的口气,什么看在天子的面子上,多担待些?范闲自付自己怎么也没有资格让一国之君如此看重,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皇帝会对自己如此厚看。

  “朕有些乏了,范卿先回吧。”皇帝轻轻拍着栏杆,回头望着一直静默着的海棠,“小师姑,您送范大人出宫,免得他迷了路。这段日子,若有人对南庆使团无礼,还烦小师姑说几句话。”

  北齐海棠一句话,相信那些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会收敛许多。

  海棠微微一福,道:“尊陛下令。”

  范闲眉头微挑,心想那岂不是要经常与这位九品上的女子见面?这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帝忽然微笑说道:“听闻范公子如今不再作诗,朕心实在是有些失望啊。”

  范闲苦笑应道:“请陛下恕罪,诗乃心语,近日外臣心绪不宁,实在不成,不成。”

  皇帝一挑眉头,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说道:“只怕是因情而诗,范闲你看着朕这浊物,自然兴不起什么诗兴。”

  范闲满头大汗。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昨日太后倒是给朕看了首小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范闲果然好才情。”

  范闲大窘,海棠更窘。

  范闲在海棠的带领下,出了山亭,沿着那道清幽的小道,往山前的宫殿乌黑建筑群行去。山亭里,那位北齐的年轻国君沉默的站立着,脸上已经褪去了先前谈话时的兴奋神色,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天子忽然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两下,发现似乎真的找回了一丝那夜孤身望月的感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皇帝知道是太监们赶着过来服侍自己,略感厌烦的挥了挥手,阻止众人入亭,依旧有些孤单地站在山亭之畔,不知道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原来范闲长得就是这个模样啊,理理也该到了吧?”

  ※※※

  另一边,范闲沉默着紧张着,跟在海棠的身后往皇宫外走去,一路山景无心去看,清风无心去招,只是堆着满脸虚伪的微笑,自矜地保持着与这位奇女子的距离。

  眼光可以将海棠姑娘行走的姿式看的很清楚。

  海棠姑娘一步三摇,却不是那种烟视媚行的女子勾引人的摇法,而是一种极有乡土气息的摇法。她的双手插在身外大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整个人的上半身没有怎么摇晃,下面却是脚拖着自己的腿,在石板路上往前拖行着,看上去极为懒散,却又不是出浴美人那种性感的慵懒。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走法,难道对方是在通过走路,也在不断地修行着某种自然功法?范闲大感佩服,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人世间修行武道最勤勉的那类人,一天晨昏二时的修行,从澹州开始,便从未中止过,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连走路的时候,也可以练功!

  难怪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拼死拼话,也才刚刚迈入九品的门槛!难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齐人拱为天脉者,而自己却只能无耻地靠些诗句赢取“江湖地位”!难怪人家小姑娘轻轻一挥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难怪自己暗弩飞针春药齐出,别人也不过泡泡湖水,最后极潇洒地一挥袖走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不屑,故不恨也。

  范闲心里一片黯然,心想这等天才人物,又如此勤奋,大概只有五竹叔这种天才中的天才才能比拟,自己可能是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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