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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353节

  而在陈萍萍有意无意地纵容宣传下,八大处的头目,宗追那些老家伙们都开始对属下们宣扬,当年叶家是怎样的一个商家,而叶家为监察院又曾经做过些什么,最后将这个理论高度提高到了——没有叶家,就没有监察院。

  叶家毕竟是因为谋逆的罪名倒的,所以初始听着上级们大肆夸耀叶家,监察院官员们心中不免惴惴,但发现朝廷似乎并不忌讳这个,而且范提司的另一个身份也大为有趣——于是众人开始有兴趣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

  几番洗脑下来,院中人员对于当年叶家大感亲切,颇有军民鱼水情的感觉,如今知道了范提司就是石碑上那个名字的亲生儿子,再看范提司的目光,较诸以往在一如往常的尊敬之外,便多了几丝真正的敬惧与亲热。

  难怪老院长大人,会一力主持让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将来接掌监察院。

  庆国人不论官民,其实都还是讲究一个理所当然,如今范闲在院务中逐渐显示出了实力与足够的智慧,又有了叶家后人这个不能宣诸于口却人心皆知的身份,对于他全权掌握监察院,会起到相当大的帮助,至少内部人心地疑虑基本上消除了。

  范闲今天没有时间借此良机,去收伏院中成千官吏。他急匆匆地走到了方正建筑围起来的那一大片坪子上,今日冬雪已残,春风尚远,高树凄索无衣,浅池冰冻如镜,里面的鱼儿只怕早就死了。

  陈萍萍围着厚厚的毛皮,坐在轮椅上,倾听着身边那如泣如诉,婉转千折百回的歌声,双目微闭,右手轻轻在轮椅的把手上敲打着节拍,哒哒哒哒。

  这幕场景,很容易地让范闲联想到某一个世界里,也有些垂垂老矣的男人,喜欢坐在破旧的藤椅之上,午后的阳光溜进了弄堂,古老的留声机里正在放着老上海的唱片,姚莉或是白虹那软绵绵却又弹润着的歌声,就这样与点点阳光厮缠着……

  可问题是陈萍萍并不是黎锦光,他听的也不是留声机,老人家的层次要比一般人高很多。

  范闲来不及欣赏老跛子带着封建特色的小资,很同情地看着在大冬天里,站在枯树之下不停唱着小曲的桑文姑娘,姑娘家的脸被冻地有些发红,但声音却没有怎么抖,不知道是这些天在寒冷的天气里唱习惯了,还是歌艺确实惊人。

  “暴殄天物。”范闲挥挥手让桑文停了,笑着说道:“我请桑姑娘入院,是想借重她的能力,而不是让她来给你唱曲子。”

  陈萍萍睁开双眼,笑着说道:“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务朝廷,桑姑娘如果能让我心情愉快,多活两年,比跟在你身边,那要强的多。”

  范闲心头一动,知道陈萍萍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拖不了太久了。

  “我马上要走了。”他轻轻拍了拍陈萍萍满是皱纹,发干的手背,“桑文我要带走,抱月楼还要往江南发展。”

  “春天她再走吧。”陈萍萍叹息道:“和三殿下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范闲大感恼火,自己怎么险些忘了老三那码子事情。

  桑文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便和苏文茂二人远远地离开,留给老少两位监察院权臣说话的空间。

  隔得远了,就听不见陈萍萍与范闲在说些什么,只看着范闲半蹲于地,脸色似乎越来越沉重,而陈萍萍在沉默少许之后,又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范闲的头顶,似乎在安慰他。

  “走吧。”范闲对苏文茂说道,然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桑文。桑文是他一手救出抱月楼,又直接调进了监察院,也算是他信得过的人,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桑文基本上没有机会跟在他的身边,反而天天负责给陈萍萍唱小曲听。

  “桑姑娘最近过的可好?”范闲问道。

  桑文温婉一笑,微胖的脸颊看着十分喜气,那张略有些大的嘴也不怎么刺眼,和声说道:“天天也没有旁的事情,就是给老大人唱些小曲,很轻松。”

  “很好。”范闲笑着说道:“依院长的意思,你过几个月再去江南,这段子……”

  他忽然顿了顿,和声说道:“你在院长身边,让他开心一些。”

  ※※※

  马车停在监察院门口,准备往二十八里坡的方向去。皇帝给范闲定的离京之期太近,时间太少,让范闲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有许多离京前必须安排的事情,便得在这几日之内搞定,所以今天他显得格外忙碌。

  高达等三名虎卫依然没在马车之上,范闲对于这几个贴身保镖总是不够信任。

  范闲略等了片刻,苏文茂就上了车,搓了搓有些发红的手,压低声音禀道:“三处那里调了宫门的存档,姚公公是去了京郊,这事情没有保密,所以宫里也没有下令院中销档。”

  “老姚去京郊做什么?”范闲好奇问道。

  苏文茂将手掌横在咽喉处,比了个割喉的手势:“上次悬空庙刺客中的小太监……养父母在京郊一个村子里,姚公公是去处理这件事情。带着侍卫走的。”

  范闲皱紧了眉头,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说道:“刺杀圣上,那个小太监就没有考虑过后果,没有想过……不论他能不能得手,那村子里的亲人只怕都要死的干干净净。”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苏文茂看着提司大人的脸色有些不豫,没想明白是为什么,行刺乃谋逆大罪,这次宫中已经控制了株连的范围,没有株连小太监的九族,已经算是仁政了。

  “大人仁善,只是这等事情不能松口。”苏文茂解释道:“只是死几十个人而已。”

  范闲不是惺惺作态之人,心里的不舒服另有源由,说道:“我只是厌恶那小太监只为复仇,却不顾惜养父养母恩情。”

  苏文茂讶然,片刻后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小太监自然应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他这样选择,却没有人觉得出奇。”

  范闲默然,在心底冷笑着。庆国由皇帝起,讲究以孝治天下,庆律中关于亲亲相隐,更是可以判其无罪。他的眉间陡现厌恶之色,只是这话却不能与身边任何人说,心里想到那小太监为报亲父之仇,便舍了养父母辛苦之恩,将养父母陷入死地,而自觉理所应当——这是何等样狗屎般的逻辑。

  ※※※

  二十八里坡到了,马车沿着长街往里,街畔那些被清漆刷的明亮无比的店铺门板,似乎在欢迎范闲的到来。车至庆余堂前,苏文茂还没有来得及递拜帖,便听得吱吱几声响,这片极大的院子,许久未开的中门,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迎接某人地来临。

  庆余堂十七位掌柜今日不在自己的小屋里,也没有在各处王府公宅中算帐,而是齐整无比地站在门口迎接,见着范提司从车中下来,这十七人齐刷刷地半跪于地,行了大礼。

  范闲赶紧请这些掌柜们起身,看了一眼排在第七的那位熟人,笑着点了点头。

  叶大掌柜今年已近半百,眉眼柔顺,知道门外不是说话的地儿,也不清楚这位小爷怎么敢光天化日下就来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应有沉静,将手一领,请范闲入堂落座,另有下人去招呼旁的人。只是高达三人摇了摇头,死忠于陛下的严令,与范闲寸步不离。

  范闲用目光示意叶大无碍,这才入了中厅,落座之后,又吩咐高达三人在门外守着。

  此时厅内已无外人,那十七位掌柜有些畏缩,有些害怕,有些激动。如今外面都在传,眼前这位年轻官员,乃是叶家的后人……是小姐的亲生儿子!天呐,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范提司今日前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情说。只是范闲此时端座于上位,若他不肯自承身份,这庆余堂里的掌柜们,也没有去抱大腿认真哭泣的胆量。

  好在范闲并没有允许这种沉默维持太久,稍一沉吟之后,便说道:“安之今日来,是为了一年半前的那事情。”

  叶大掌柜万没料到小范大人开口说的是这个,有些大出意外,微怔望着对方。

  范闲笑着解释道:“当年,我曾有心让弟弟思辙拜入大掌柜门下,只是大掌柜贵人事忙,一直忘了通知在下,让我二弟提着腊肉上门。如今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流落何方,这事自然不用再提。但是大掌柜,当初说的另一樁事情,您可别说,您也忘了。”

  叶大如何能忘?

  当日范闲暗中点破自己日后要执掌内库,并且来寻求庆余堂的帮助,许了自己这些人出京的可能。范闲的这个提议,让整座庆余堂里的执事都相当兴奋,如果能够脱离京都,能够重新亲近当年小姐留下来的产业,这些掌柜们当然高兴,只是一向慑于皇威,而且他们也不敢判断范闲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说动宫中,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范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存着什么念头,所以他们在事后没有主动给范闲一个说法。

  可谁知道时势的变化竟是如此奇妙,首先是范闲在这一年半的时间内突然崛起,成为庆国最当红的年轻权臣,而他执掌内库也成了铁板钉钉之事……如今又有传言说:他是小姐的儿子。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范闲收拢庆余堂的原因就非常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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