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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809节

  京都居大不易,这是回答范闲先前那句刻意自然的话,里面却似乎隐藏着些别的意思。范闲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来,知道这老跛子知道自己今日前来,是有话要请教对方。

  也不等范闲开口,陈萍萍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这园子里美人儿无数,你是知道的。”

  范闲点点头。

  陈萍萍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道:“我收容她们,她们不用去服侍别的臭男人,应该算是有福。但是天天跟着我这样一个孤老头子,想必心里也有些不快活。但偏生她们在我面前,还不敢流露出来。”

  范闲心想,当然是这个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这些十几岁的萝莉,二十几岁的熟女,纵再如何被荷尔蒙操控,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前朝有宫女幽怨太久,结果把皇帝给活生生缢死了。”陈萍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我可不希望有这么个死法。所以我就要想办法让园子里的这些姑娘们过得舒服些。”

  范闲心头一动,隐约猜到老家伙想说什么。

  “我对她们很宽松。即便每次你来的时候,她们像盯着黄瓜一样盯着你,我也不会责罚他们。”陈萍萍打了个呵欠,说道:“而且最让她们死心塌地的缘由是,她们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们逐出园去。”

  “宽松,是维系一个园子最好的方法。”陈萍萍望着范闲说道:“也是维系一个家族平安最好的方法。所以陛下……最近才会如此温柔。”

  范闲明白了,大概陈萍萍也是用这个法子去劝说皇帝陛下。

  “她们我可以随便放出园去,因为天底下身世不幸的美人儿太多。”陈萍萍望着范闲摇了摇头,“但陛下却不会放你出去。因为他的儿子总共只有这么几个,而且……刚刚才死了俩。”

  老子伸出两根手指头,略带讥嘲看着范闲:“你以为替太子出头,替那些乱臣出头,便能真的激怒陛下,就能真的让陛下把你赶得远远的?”

  “不要想得太美。如此拙劣的手段,能瞒得过谁去?陛下在御书房内骂你,不是怪你为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这个时节,就想逃跑。”

  范闲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现在看着皇帝陛下便害怕,在这京都怎么好继续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压低声音苦恼问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可后来为什么要玩那一出?降了那么多恩旨,这些岂不是全算在我的头上了?”

  “恩旨与名声便是枷锁,陛下这是舍不得你走。”陈萍萍又咳了两声,忽然笑了起来,极有趣地打量着范闲苦瓜一样的脸,“你难道没有想过……陛下损着自己,也要成全你的名声,究竟为了什么?”

  范闲心头一寒,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坐在塌边,打了个寒颤。

  看他终于想明白了,陈萍萍叹了口气,将目光透过临时住宅的玻璃窗,向着外面的工地望去,缓缓说道:“死了这么些人,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年精神。”

  范闲嘴唇微抖,霍然起身,望着陈萍萍说道:“那老三怎么办?”

  “老三……他年纪毕竟还小。”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陛下是不会立太子的。只是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离去得太早,选你继位,当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我姓范……我是祭过范家祖宗的!”范闲恼怒的声音愈来愈高。

  陈萍萍看了外间一眼,皱着眉头说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靠着声音大便能占理,谁拳头大谁才占理……陛下的拳头最大,至于你将来姓李还是姓范,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范闲颓然坐下,浑然想不到皇帝最近的温柔宽仁,背后竟隐着如此大的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的状态,这件事情也许要过很多年才发生。也许到时候老三长大了,陛下喜欢他更胜过你,这事儿也就随风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与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陈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范闲半晌后说道:“你一个月没有入宫,似乎对陛下有些意见……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要躲皇帝,是因为心中的那抹恐惧,范闲幽幽说道:“……我怕。”

  “怕什么?”陈萍萍看着他缓缓说道:“已经四年了,你已经向陛下证实了自己的忠诚,获取了十分难得的信任,这是用你几次险些死亡的代价换来的,你应该理直气壮享受这种信任。”

  范闲默然。自己从澹州入京后,确实有几次险些丧命,不论是悬空庙还是山谷,还是这次大东山的事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陛下对自己没有丝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陈萍萍,便是因为当年陈萍萍曾经不惜生命,救过陛下几次性命。

  何种信任最坚实?自然是为陛下不惜牺牲。

  “不论旁的事情如何,单论陛下对你的态度,可以说……算是不差了。仔细想想这几年,陛下对你有诸多恩宠,你应该感恩才是。”

  旁的事情?范闲听到这四个字却没有往深里想去,但想想内库,想想监察院,想想手中的诸多权力与信任,与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较,范闲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对自己,绝对不仅仅是弥补十六年不见的遗憾那般简单。自古帝王家无情,何况自己只是一个私生子,皇帝有足够多的方法来了解多年前的事情,而他却选择了对范闲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为什么要想尽办法逃开。”陈萍萍看着他说道。

  范闲苦笑。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宠着自己,但他终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说数十年间的那椿事情,只说他对皇族成员的冷血态度以及无比强大的手段,便让他感到无比恐惧。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瞒着他,甚至背叛他,一定会非常强硬地撕脱开父子情份,君臣之义,用雷霆手段相对。

  自从知晓了陛下是位大宗师,范闲便开始无比担心一件事——当年他曾经偷偷潜入皇宫,在含光殿里偷了钥匙……如果陛下当时就察觉此事,却一直隐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么?和北齐走私无所谓,收王十三郎也无所谓,因为自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也不会怀疑范闲叛国,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手里拿着那个箱子,因为那个箱子可以威胁到他!

  范闲很确定这一点,但他不确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床下暗格里少了一封信,会不会是皇帝拿走的?所以他一入宫便心惊胆颤,不知道何处会冒出一大堆高手来杀死自己,又担心皇帝会出手,用大宗师的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的恩宠无以复加,范闲能清楚看见皇帝的心意,却依然担心害怕,因为他不是敢说皇帝不穿衣裳的小孩子,因为五竹叔没回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送战友

  不论范闲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发生,只是这几年内,或许皇帝不想与自己最欣赏的儿子,因为这件事情彻底决裂,又或许是皇帝只知道范闲入宫,却没有想到箱子在范闲的手中,故而一直沉默。似乎这是某种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达一位父亲对最疼爱的儿子的纵容。

  而且范闲确实对自己够狠,即便是面临绝境的时候,也极少动用那件大杀器,唯一一次使用,还是在杳无人迹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钥匙还在,让皇帝猜错了某些事情。

  范闲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传单,想到自己当日入宫偷听长公主与庄墨韩的对话,心间顿时一松,明白了皇帝老子一定是认为自己只是针对长公主,入宫偷听情报,而不是针对那把钥匙。

  可是信呢?范闲始终想不明白。他有些疲惫地坐在榻边,沉默不语。

  其实他对皇帝陛下的畏惧,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还因为另一椿困惑——这是目前范闲颇为苦恼的问题。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无论如何,皇帝总是他的老子之一,虽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是的,在范闲的心中有三个爹,其中范尚书当然是最亲的亲爹,而陈萍萍算是个干爹,只是皇帝……的身影也渐渐侵入他的心思之中。

  陈萍萍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如果说不入宫,是因为你怕,那你不回监察院,不来见我,又是因为什么?千万不要说,你也会怕我。”

  看着老跛子笑眯眯的模样,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何尝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你之后,会忍不住问些问题。

  虽然怕,可是他依然开口问了,因为他既然有勇气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不想当一世被人蒙在鼓里的可怜跳虫。

  “燕小乙的亲兵大营是怎么去的大东山?为什么监察院没有情报?京都的局面为什么会艰险到如此地步?东山路的官员异动,为什么没有一丝风声?为什么你不回京都,任由长公主与太后折腾,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

  “这是陛下与我定的计,当然要瞒着天下人。”陈萍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先示弱,这些人怎么会跳出来。”

  范闲摇了摇头:“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事后肯定可以对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只有你与我两个人清楚,这些人都是被我们逼到陛下对立面去的……而且你心里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获成功,其实也是走在钢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万丈深渊的下场。既然你早知情,一定有能力把这个局做得更好一些,而不至于让京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陛下信任你,不代表我就相信你。”范闲盯着陈萍萍苍老的面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陛下的局,但你一直在顺着他的局推,虽然只是推了一点点,却是让庆国所面临的危险大了十倍……甚至一百倍,尤其是京都这边,就算是要除内患,也不可能死这么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愿意看到最后这个局面。”

  “天下有狗,谁人逐之?”沉默许久之后,陈萍萍开口说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一时心软……这个解释,通吗?”

  “不通。”范闲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握着他瘦削的手,沉声说道:“即便道理上说得通,但是陛下的心里会不舒服,尤其是事后慢慢想来,总会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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