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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51节

  想到御书房内陛下震怒的那一幕,姚太监脸上的笑容不自主地苦涩起来。其实在他看来,陛下如果真的想发落陈老院长,那么在京都时,在陈老院长进宫辞见之时,陛下动手岂不更为方便,为什么一定要拖到陈老院长已经离京,走在了返乡的道路上才动手?事在达州,那名临阵脱逃的虎卫在达州,贺大学士派去的刑部高手在达州,内廷遣去帮助都察院的高手也在达州。

  姚太监比任何人都明白陛下的心意,看来陛下还是在看啊……姚太监清楚,如果陈老院长真的想脱身而走,除非陛下亲自带兵去追,不然没有谁能够拦得住那个老怪物。

  他走到了太极殿下,靠在廊柱一侧,享受着难得的清闲。身旁经过的太监宫女们恭谨而微惧的行礼,然后无声离开。姚太监闭目享受着初秋下午的阳光,暗自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自言自语说道:“老院长,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陛下也不愿意你回来。”

  是的,冷血无情的庆国皇帝陛下,在暗中调查了许久之后,依然违逆他的本性,给了陈萍萍一个机会,一个自辩的机会,一个离开的机会。然而陈萍萍在离开之前,没有自辩,而如今在达州城外,他遇见了被朝廷通缉的虎卫高达,就要看他肯不肯离开。

  如果陈萍萍肯离开,或许这件事情也就罢了,如果他不肯离开,那么他便要回京都来。

  这并不是庆帝对陈萍萍的情意,只怕更多的还是对陈萍萍那颗心的审问,质问,轻声相问。

  庆帝与陈萍萍相知相伴数十年,他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自己,因为多疑的帝王从来不相信世间任何人,可是他不能接受陈萍萍背叛自己,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查出来的任何真相。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害怕孤独的,尤其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或许庆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陈萍萍这个看上去孤寡无比的老跛子,是他冰冷内心里唯一可以证明自己是个活人的温暖所在。

  所以皇帝陛下愤怒,焦虑,直到最后,依然带着一丝不自信地审看着自己以及陈萍萍的心。

  当局者迷,或许唯一能够看清楚这一切的,只有这个靠着太极殿廊柱,晒着太阳的太监头子。

  洪老太监喜欢晒太阳,姚太监也喜欢晒太阳,当初死在范闲手下的侯公公也喜欢晒太阳,大概是这些畸余之人的心里藏有太多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毒辣的眼光,让他们知晓了太多帝王的喜怒哀乐,偏生他们说不得,琢磨不得,所以只好让太阳不停地晒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让体内的那些秘密发霉了,以免那些冰冷的情绪把他们冻伤了。

  姚太监闭着眼睛,缓缓地呼吸,他不是洪四痒那种强者,也没有为庆国一统天下而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他只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他所有的目标就是保证自己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所以对于皇帝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的那些事情,他除了害怕之外,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今儿太阳着实不错。”从殿旁走出来的戴公公靠在了他的身边,笑眯眯地说道。

  姚太监笑着看了这老伙伴一眼,他二人当初是一道入宫的,只是戴公公在宫内的日子却不像自己这般平稳,戴公公最先在淑贵妃宫中,深得陛下喜爱,往大臣宅子里传旨的要紧事情都是交给他做,然后后来一朝失势,在宫里混得极惨,直到最后小范大人帮忙,又有宫变时的突出表现,才在宫中重新出了头。

  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很害怕姚太监,毕竟是他陛下身旁最亲近的首领太监,但戴公公却没有一般人的那种畏怯感觉,毕竟是老熟人,而且戴公公如今权势也不小,身后还有一位小范大人。

  姚太监没有接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把廊柱的位置让了一半给他。

  戴公公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转而叹息道:“当年我们刚入宫的时候,就偷懒在这儿晒太阳,结果被洪老公公打了五十板子,还记不记得?”

  姚太监当然记得,当时的几个小太监当中,小侯子已经死了。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老戴想问些什么,想必对方也察觉到了今天皇宫里的异样。只是这件事情太大,整个天下只怕只有五个人知道此事,更何况戴公公和小范大人关系极好,此事更要瞒着他。

  姚太监笑了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太阳,说道:“当年的伙伴,最后死的死,散的散,有几个还像你我一样记得同挨板子的情份?”

  “我们还活着,活着就好。”戴公公摇了摇头。

  姚太监忽然抬头往长廊尽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太监正佝着身子,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眯着眼睛说道:“洪竹最近跟着你,怎么样?”

  “这孩子大概三年前受了大刺激,越发的沉默寡言了。”戴公公明显很喜欢那个机灵而沉默的小太监,叹息说道:“当初也是东宫里的红人,结果谁想到最后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他当年也是在御书房里服侍的,沉默寡言……也是好事。”姚太监平静说道:“你当年也是话太多了。”

  戴公公自嘲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一处山间,急行军至此,刚刚休整不到一日的京都守备师一属,接到了京都枢密院发来的特急密报。史飞接过那封密信,将信口处的火漆毁去,一字一句地将信里的内容读了一遍,眼瞳微缩,旋即回复正常,并没有沉默多长时间,便将这封信递给了身旁的亲兵。

  “收好这封信,明日你不准现身!如果我死了,把这封信……交给小范大人。”数千名京都守备师骑兵正在山谷之中待命,大将史飞只带着身边的亲兵站在落日下,注视着前方不远处达州的动静。

  亲兵微感惊愕,心想自己燕京大军和小范大人甚至是监察院向来没有什么瓜葛,这是什么信如此重要?

  史飞冷笑一声,没有解释什么。他看着山谷下的下属们,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底气,因为连他都不知道,这些京都守备师的官兵里,到底有没有监察院安插下的钉子。

  虽然朝廷明旨规定,监察院院务条例也说的明白,严禁监察院向军方渗透,可是大将史飞是何等样人,他根本不相信这些。

  连秦老爷子这种大人物都栽在监察院的奸细手中,史飞可不认为自己比秦业更厉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压速,向达州方向逼近。”

  他害怕自己失败身亡,更害怕一旦死后,陛下为了安抚小范大人的情绪,会把杀害陈老院长的罪名栽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把那封陛下的手书交给了自己的亲兵,如果此次失败,那么这封信一定要送到范闲的手中。

  第八十九章 夜风中的轮椅

  黑夜中的达州,火把包围中的达州,天上地下全是星火,比白昼暗不了多少的达州。监察院前任院长,庆国皇帝陛下最忠诚的仆人,最亲近的臣子,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看着官道两侧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行礼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颤抖,那些细细深深的皱纹并没有绽成菊花的模样,而只是那样冷漠地铺直着,就像是黄土平原上那些被雨水冲刷千年所形成的惊心画面。

  干枯而老气十足的双手缓缓从羊毛毯子上抚过,这块淡灰色的羊毛毯子永远是那样的顺滑舒服,每当抚在上面时,陈萍萍总觉得自己是在抚摸一些自己没福气抚摸的东西。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从那位内廷太监的嘴里,知道达州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了那名被监察院下属护在当中,正在救治的朝廷钦犯是谁。

  高达?这个名字陈萍萍不熟悉,但也并不陌生,他知道是范闲当初的亲信护卫。他望了一眼那个浑身是血的朝廷钦犯,冷漠的眼眸渐渐缩了起来。

  监察院并不知道高达活着,陈萍萍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堂堂虎卫首领,居然也被范闲变成了一个学会惜命的人物,安之这个孩子平日行事看似淡漠无趣,没有想到,原来在细微处竟然有这样的魔力。

  正如陈萍萍先前自言自语的那样,巧巧的妈妈,居然真的生出了巧巧,这并不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而是因果注定,前事注定,然后落在了此处。正如今天监察院三十辆黑色马车组成的车队,只是很正常地经过达州,却在达州的城外,遇见了朝廷缉拿钦犯的阵仗,而被朝廷缉拿的钦犯,却是当初范闲的人。

  这也不是巧合,不是巧遇,所有的这一切的背后,或许都隐藏着一些什么。

  “贺大人居然能查到脱逃的钦犯,真是了得。”陈萍萍咳了两声,微笑说道。身后那位从不离左右的老仆人推着他的轮椅,向着众人中间行去。

  轮椅在官道上碾压,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响声。

  内廷太监何七干在宫廷里的辈份极高,只是性情阴鸷,一向不得宫中贵人所喜,所以位份并不如何重要,然而在皇宫里打熬了数十年,他自然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表现出如何的态度。

  他领着两名太监和刑部十三衙门的高手们将包围圈散开,生怕让陈老院长认为自己这些人有什么敌意。

  何七干知道陈老院长是怎样恐怖的人物,他从来不会奢望,今天既然碰见了陈院长,如果对方发了话,自己这些人还能把那个朝廷钦犯带走。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考虑,他也不认为已经告老辞官的老院长,会因为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朝廷钦犯,而违逆陛下的旨意,毕竟陈老院长是陛下最忠诚的属下。

  只是他忽略了两件事情,一是陈萍萍知道高达是范闲的人,而范闲从来不喜欢别的人来对付自己的人,哪怕那些所谓别的人是宫里派出来的人,二是陈萍萍正沉浸在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中,他看着地上那个犹自昏迷的朝廷钦犯高达,在心里琢磨着一些旁人根本不理解的事情。

  监察院的救治很有效果,高达终于自血泊之中缓缓醒来,本来他应该受不了这么重的伤,只是为了保护娘子和孩子,有几记深入骨肉的刀伤,全部是被他用身躯和臂膀硬接了下来。

  甫一醒来,便被四周的火把刺痛了眼珠,高达干枯的嘴唇微动,然后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黑色轮椅,还有轮椅上的那位大人物。他没有见过几次陈老院长,但他知道陈老院长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看到陈老院长那微有忧虑,十分复杂的眼神之后。

  哑娘子见着夫君醒来,大喜过望,抱着孩子半跪在了他的身旁,对着四周的监察院官员连连点头致谢,这位民间的妇人,并不知道此时场间的局势有怎样的微妙,也不知道所谓救人与不救,其实都只是后面那些大事的引子,都要看陈萍萍怎样做。

  高达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知道陈萍萍如果看在小范大人的份上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贺宗纬便可以借此事把范闲拖下水,甚至可以把陈萍萍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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