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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58节

  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望着庆帝,似乎在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陛下您当时尚是少年郎,心性清旷广远,待人极诚,待下极好。奴才偏生是个性情怪异的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来,他笔直地端坐于软榻之上,似乎还在品味陈萍萍说出的这番话,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翘,嘲讽说道:“原来你还知道朕对你不差。”

  “当年老王爷在朝中没有丝毫地位,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诚王府并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实也是宫里最没有用的常守小太监,所以才会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痒这种厉害人物,当然一直是守在宫里的贵人身边。”

  陈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许多往事,悠悠叹息道:“然而小有小的好,简单有简单的妙。那时节三个大小子,加一个小不点儿,尽着力气折腾,范妈时不时在旁边吼上两句,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好。”

  “那时候靖王年纪还小,谁愿意理会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说道:“就算是范建和他联手要来打我,最后还不都是被你拦了回去,我们两个人联起手来,向来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哪怕今日依然是这样。”

  这句话一出口,陈萍萍和皇帝同时沉默了。许久之后,陈萍萍才轻轻地摸了摸轮椅的扶手,叹息说道:“范建毕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终究只是奴才,我当时想的不多,只是要保护你。”

  庆帝的面部线条渐渐柔和起来,眼神却飘向了远方,似乎是飘到了君臣二人间绝无异心,彼此携手时的那些场景,幽幽说道:“必须承认,那些年里,你保护了朕很多次,如果没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说完这句话,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几上的那几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顿,轻轻取出第一封,缓缓掀开,看着上面所说的一幕一幕,包括他的妹妹,他的儿子,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大庆最开始拓边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大魏朝的铁骑,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窥探当时小陈国,也就是如今燕京的布防时,我们一行人在定山被战清风麾下第一杀将胡悦围困,那人的箭法好……”庆帝叹息着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比胡悦箭法更好的,也只有小乙一人。”

  说到曾经背叛自己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时,庆帝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仇恨与愤怒,有的只是可惜。庆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绝顶之人,他根本不畏惧燕小乙,所以才会有此情绪的展露。然而从这些天对监察院的布置来看,在他的心中,陈萍萍是一个远胜于其他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转过头来,看着轮椅上的陈萍萍,说道:“当日胡悦那一箭,如果不是你舍身来挡,朕或许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平静应道:“这是身为奴才的本份。”

  庆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那份卷宗,这封卷宗上写的是三年前京都叛变之时,陈萍萍暗中纵容长公主兴兵进犯京都,最终成功围困皇城。虽然监察院做的手脚极为细密,而且这封卷宗上,并没有太多的实证,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所包藏的天大祸心。

  他很随意地将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后另外拿起了一封,眯着双眼又看了一遍,说道:“悬空庙上,你为什么会想着让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还是和风细雨地回忆往事,此时的御书房里,却骤然间响起了问罪的声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风味道渐渐弥漫。然而陈萍萍却像是一无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后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想看朕的底牌。”皇帝的眼光盯着陈萍萍脸上的皱纹,沉默许久后,才平静说道:“看来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陈萍萍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温和笑着,默认了这一条天大的罪名。

  “影子真是四顾剑的幼弟?”庆帝问道。

  “陛下目光如神,当日一口喝出影子的真实来历,奴才着实佩服。”陈萍萍口道佩服,心里却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庆帝闭上了双眼,想了想,把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说道:“当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时,忽然走火入魔,被战清风大军困于群山之中,已入山穷水尽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骑冒死来救,沿途以身换朕命,朕只怕要死个十次八次。”

  陈萍萍的目光随着庆帝的手动而动,看着他将那封关于悬空庙刺杀真相一事的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盛,盛极而凋,无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夹着一丝嘲讽。

  “陛下,不要再这么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驾的功劳,来换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论是从庆律还是从院务条例上来说,都是老奴占了天大的便宜。”陈萍萍的面容平静了下来,看着皇帝陛下冷漠说道:“这数十年间,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记不住,但奴才也没有奢望过用这些功劳来抵消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的功劳去换天大的罪过。”陈萍萍的眼睛眯了起来,淡淡嘲讽说道:“那是她当年讲过的故事里的那个小太监,然而奴才不是那个小太监,陛下也不是那个异族的皇帝,何必再浪废这么多时间?”

  “你认为朕是在浪费时间?”皇帝的声音冰冷了起来,眼神却炽烈了起来,盯着陈萍萍,就像是盯着一个死人一样,“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边的一条老黑狗,然而养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陛下对老奴当然是情有义之人,这些年来,陛下给老奴的殊荣权力,已经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够享受的。”陈萍萍微靠在轮椅之上,冷漠地回望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只是这时候再来说这样的话,大概陛下也是想为自己杀狗寻找到一些比较好的理由,能够安慰你自己的心情罢了。”

  “难道你不该杀?”庆帝怒极反笑,仰天大笑,笑声透出御书房,直冲整座安静的皇城,笑声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愤怒。

  他转身抓起案上的那些宗卷,猛地摔了过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陈萍萍的身上,轮椅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庆帝的眼神变得极为深寒,他盯着陈萍萍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杀朕,你还要杀朕的儿子,至为可恶,居然逼着朕杀自己的儿子……你这个无耻的阉人,难道不该杀?”

  陈萍萍缓缓地拂去身上的书页,带着一丝微笑、一丝快意欣赏着天下最强大的君王这一生都难得露出一次的失态,这大概本来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愿望之一?纠缠于心底数十年的阴暗复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谁都说不清楚的对陛下的失望之情、难过之情,集合在了一起,让这位老跛子的心境竟变得如此的复杂起来。

  “陛下您若没有动意杀自己的子息,奴才怎么可能逼您去做这些事情?”陈萍萍望着皇帝陛下幽幽说道:“所以归根结底,奴才只是想杀了陛下而已,至于这宫里李氏皇族的这些人,奴才只是想让他们给您陪葬。”

  皇帝冷静了下来,冷漠了下来,从那种难得的愤怒中摆脱了出来。一位人间的至尊,武道的大宗师,却在陈萍萍的面前,露出了这样像极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说,这数十年君臣间的交往信任,早已经成了庆帝无法摆脱的某种精神需要,而这种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刹那间成为了镜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后,更是藏着那种被背叛的毒液,纵使是他,也难以承受这种情绪的冲击。

  他冷漠地看着陈萍萍。说道:“朕最愤怒的,并不是你想杀朕,也不是你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朕最愤怒的是,你既然已经离开了京都,为什么还要回来。”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给你留了一条活路,只要你愿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着他,那双深远的眼眸就像是远古愤怒的苍龙,平静之中挟着无穷的威力,“朕若真要一举扑杀你,朕会亲自出手,朕不会让那些没用的军士去做这件工作。然而……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非要逼朕亲手杀死你?”

  这是很妙的一句话,这是很奇的一句话,此时御书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经回到守备师营地的大将史飞,都无法猜忖清楚陛下的心意,他们都不知道所谓达州之变,依然是皇帝和陈萍萍这一对君臣之间关于最后的信任间的那种心意试探。

  整个世上大概只有陈萍萍能够听懂。如果在定州的时候,他随着黑骑走了,说明他的心里对陛下有愧意,无法面对。而他没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无怯地望着皇帝陛下的脸,心中坦荡无愧,逼着对方动手杀死庆国有史以来被认为最忠诚的一位大臣。

  许久之后,陈萍萍双眼如刀,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问道:“当年你可曾给过她任何一条活路?我回京就是要问陛下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她!”

  第九十三章 那又如何

  灰蒙蒙的天,昏沉沉的宫,东方的朝阳初初跃出地平线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将温暖的光芒洒遍整个庆国的土地,却已经被那一团不知何时生起、何处而来的乌云吞噬了进去,红光顿显清漫黯淡,天色愈发的暗了。

  后宫里,晨起洗沐的宫女开始烧水,杂役太监开始拿着比自己人还要高的竹扫帚打扫地面的灰尘,没有人知道皇城前殿正在发生什么,只是如同民间的百姓们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使命与生活。那些贵人们也不例外,虽然这些天京都的异状,隐隐约约传入了她们的耳朵之中,然而那件事情只局限于庆国极有限的人知道,所以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园门处,远远望着御书房的那几位大人物,自然是清楚此事的人物之一,然而他们的眼窝深陷,面容肃静,就像是泥胎木雕一般木讷,没有丝毫的反应。

  陈老院长已经进入御书房很久了,然而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出现,由于众人隔得远,所以并没有听到陛下那一声难得的愤怒的吼声。这些人中,叶重和姚太监或许有这种实力,然而他们却不会愚蠢地凝聚功力,去偷听御书房内的声音。关于那些事情,能少听到一些,就好一些。

  陈萍萍想听,想听一个原因,一个解释,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自己侍候了数十年的主子,庆国的皇帝陛下,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之将死,所执着的,不外乎是人生历程当中最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谜团。

  然而庆帝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自从听到陈萍萍的那句话后,他就一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式,冷漠而微谑地看着对方,一直看了许久许久。

  他眼瞳里的利芒渐渐化成一丝淡淡的嘲讽,还有诸多的大不解,他的眼角微微眯了起来,就像是一只雄狮,看着自己的国度上面经过的一只游魅,在徒劳地拨动着实体的树丫,向自己宣告着什么。

  庆帝奇怪地笑了起来,微微偏头,双唇抿得极紧,看着陈萍萍淡淡说道:“竟然……居然……是因为这些,因为这些!”

  皇帝陛下的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着陈萍萍,就像看着一个怪物,默然许久后,摇头叹息无语。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这条自幼年时跟随自己的老黑狗,为什么会背叛自己,为什么会不惜一死,也要回京来质问自己。

  当年那些伙伴对于那个女子的喜爱,庆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到,陈萍萍竟然会因为一个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强烈的复仇欲望,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坐回了软榻之上,沉默许久,双手扶在膝上。

  陈萍萍的双手扶在黑色轮椅的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等着那个答案。

  庆帝的面色有些微微发白,许久之后,他轻声说道:“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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