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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78节

  言冰云知道范闲温柔的外表下,是一个爱恨极其强烈的心,他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谅,老院长的选择和我的意见一致,所以我这样做了,为了庆国,我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很好,这样才可能成为陛下的一位好臣子,因为对那些死老百姓来说,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皇帝。”范闲缓缓站起身来,“但对于我来说,他或者你,都不是可以投注一丝信任的人,因为在你们的心里,都有比伙伴更重要的东西。”

  “靖王爷和宁才人被软禁在宫里,范家小姐也在宫里。”言冰云忽然感觉有些冷,急促地开口说道。

  范闲回答他的声音很嘲讽很冷漠:“对陛下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看着范闲迈着疲惫的步子向木门处走去,言冰云的心脏忽然猛地一紧,一股难以抑止的恐惧涌上心头,这不是为自己恐惧,而是担心范闲,他大声吼道:“你要去哪里?”

  范闲的手放在木门上微微一僵,没有回头,疲惫说道:“回家睡觉。”

  走出了太平别院的木门,看着桥头如临大敌的监察院一处官员,看着桥那边已经强抑着疲累,勉强集成一个防御阵形的数百风尘仆仆的黑骑,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桥的那边,青黄秋林的那头,皇帝老子用来压制自己的军队,又岂是自己匆忙带回京的这些部属所能抵抗。

  明亮的太阳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疲惫和悲伤原来对人类的伤害竟然能够大到如此的地步。他脚步虚浮地走过了竹桥,对着在这样紧张时刻依旧拼死追随自己的部属们轻轻下达了几道命令。

  黑骑副统领和一处的那些官员沉默许久,却也知道小公爷是在为自己这些人的性命考虑,不再多言,齐齐单膝跪于地,不知跪的是面前的这位年轻院长,还是埋身于太平别院里的那位老院长。

  一跪之后,数百人混杂一处,顺着美丽而安静的流溪河向着西方退去。一直沉默跟在范闲身后的言冰云眼神复杂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随着他走过了桥,走上了官道,然后看见了官道那面遍布田野,全甲在身的数千骑兵,这些骑兵密密麻麻地排着,声势煞是惊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下这些强大的武力,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走了过去,在无数双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那名大帅的身前,沙哑着声音说道:“把斥侯和追兵埋伏都撤了,我要我的人一个不伤。”

  叶重微微眯眼,眼中寒芒微作。

  第一百零四章 长睡范府不愿醒

  堂堂庆国枢密院正使,陛下以下军方第一人,叶重大帅亲自率领精兵来到太平别院之外,负责弹压以及监视控制范闲。不得不说,庆国朝廷和皇宫对于范闲,保持了极高的尊重和警惕,这种尊重和警惕表现在实力上。

  范闲的面色憔悴微白,一道一道颜色有些浑的痕迹在他俊秀的脸上显得十分醒目,应该是雨水和这千里烟尘混成的烙印。他看着马上叶重微寒的目光,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木讷漠然,似乎像是没有见到叶重本人与这数千名全甲在身的骑兵。

  实力到了范闲和叶重这种程度的人,自然知道在平原之上,大概再强大的高手也无法逃脱数千精锐骑兵的追击,除了已经晋入了大宗师的境界,然而此地尚在京都城郊,密林清河宅院依然密集,范闲若真舍了京都里的一切,一转身如巨鸟投林遁去,只怕这数千精兵还真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他。

  只是皇帝陛下下旨让叶重亲自领兵处置此事,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这数千精锐骑兵之中,还有许多军方的高手,最关键的,则是可以与范闲正面硬抗的叶重,这位庆国极少数站在九品之上的强者。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马上的叶重,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

  天下最初三国,以九品高手的数量,当然是东夷城最多,但是庆国以刀马征天下,高手也是层出不穷,尤其是七八品之间的强者最多,便是晋入九品的强者,当初在京都里细细盘算,也有数人。

  然而这一切都成为了历史,聚集了最多七八品高手的虎卫,因为庆帝对于前任户部尚书范建的警惕,全部祭了东夷城那柄凶剑,而军方的强者,则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乱中死伤殆尽,尤其是秦业父子二人全部死在皇宫之前,再加上殒落在大东山的洪老公公,庆庙先后死去的大祭祀和二祭祀……

  庆国的顶端高手因为皇帝陛下的谋略与多疑,不知不觉地在消减着,到如今竟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空白,以至于如今为了压制范闲这位九品上的人物,竟是无人可派,必须要派出军方第一人叶重亲自前来。

  “小公爷还能笑出来,这令本帅十分意外。”叶重已经缓缓敛了眼中的寒意,平静说道。

  “本官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若连你和宫典也死了,陛下他……身边还能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强人呢?”范闲唇角微翘,沙哑着声音说道。

  叶重心头微颤,知道范闲一眼便瞧出了如今庆国武力方面的缺陷。虽然庆国铁骑依然天下无双,不论是定州军,燕京大营,还是散于诸边当年本属于大殿下统属的征西军旧属,放在沙场上都是虎狼之师,然而如果论起小股精锐在强者带领下的正面对冲,庆国却再也难以找出值得依赖的高手了。

  “天下强者,皆在我手中。”范闲看着叶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理会陛下先前对你发出的旨意是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不马上撤回派出去的斥侯和骑兵,一定会出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场面。”

  天下的强者,皆在我手中,这是何等样狂妄的一句话。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庆帝身为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本应拥有天下大多数强者的效忠,然而时转势移,不论是运气还是巧合,叶重都不得不承认,天下真正强大的高手,大部分都已经落在了范闲的手里。

  虽然叶重并不知道悬空庙刺杀的真相,但先前法场上的那一幕让他确定,监察院里真正的高手,比如那位神秘的六处主办,传说中四顾剑的幼弟影子,一定会唯范闲之马首是瞻。

  最关键的是剑庐十三徒,除却已经出任东夷城城主的云之澜外,还有十一位九品。

  “陛下对小公爷并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叶重沉声说道:“但是那些黑骑和随你出京的一处官员……触犯庆律,行同谋逆,你认为朝廷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是我要保他们的性命。”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觉得在这里和叶重谈判实在是有些累,缓缓说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陛下如今正在愤怒中……听说他也受了伤,这时候下的旨意只怕并不怎么明智。”

  “我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想你也不会愿意真的把我逼疯了,我一旦疯了,对你对我,对这大庆朝的官员百姓,甚至对宫里那位,都没有任何好处。”范闲佝偻着身子,摇着头说道:“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从老跛子开始,一直到我,我监察院的风格就是护短,就是不容自己的人被伤害。”

  “我明白,但这是抗旨……”叶重静静地看着范闲额上凌乱的头发,“我是庆国的臣子,对于一切违律叛官,有缉拿捕杀他们的义务。”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范闲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人在,你如果想保定州军千年平安,最好赶快下决定。”

  叶重与范闲此时远远地站在骑兵的前方,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连一直跟着范闲的言冰云,都安静地站在那辆黑色马车的旁边,没有上前。

  叶重沉默地思考了很久,说道:“就算我此时放他们一马,但是你手底下的那些黑骑已经精神损耗到了极致,不论你是让他们去西凉投弘成,还是去东夷城投大殿下,这沿路各州各郡的驻兵……”

  话到此处,叶重忽然停顿了下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深知内情的他自然知道朝廷这些天来的安排,在情报之中,明明范闲前些日子还远在燕京之外,谁知道今天居然就赶回了京都,一念及此,这位庆国军方强者的心里便忍不住生出震惊之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范闲是怎样飞渡千里关山,带着那数百黑骑赶回了京都。

  “只要你不亲自出手,那些州军不可能拦住我的人。”范闲沙着声音说道:“只要我肯随你走,陛下也不会愤怒于你的放水。”

  叶重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也对,只要你肯回京,陛下的怒气就会消减许多。”

  “看,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范闲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头而走,直接走进了言冰云带着的那辆黑色马车里,放下了车帘,闭上了双眼,开始养神。

  马车微微颠动,开始在官道之中前行,数千庆国精锐骑兵似是护送,似是押管,随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向着京都方向缓缓前行。

  又入正阳门,又行于清静而肃杀的大街上。马车里一直闭目养神的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是要入宫吗?”

  “不是。”叶重骑于马上,挺直着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平静回道:“陛下没有下旨,只是不准你出京。”

  “很好,那我回家。”范闲重新闭起了双眼,轻声说了一句。负责驾驭马车的言冰云面色微凝,一拉缰绳,顺着盐市口的那条岔道向着南城的方向驶去。

  四周暗中有些人物紧紧地跟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去了,叶重属下的骑兵队也分了一拨人赶了上去,而叶重本人却是驻马于街口,没有什么动作。

  街上已有行人,虽然秋雨中法场上的那一幕已经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是遥远的事情,并不如何能够真切地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所以京都的生活随着一场秋雨的停止便回复到了平常之中。

  那些在檐下路畔行走的路人们,早已经被军士们驱赶到了大街的两旁,他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被军士们包围着的黑色马车,很简单地便猜到了马车里那位大人物的真实身份,一时间眼神里闪过紧张、兴奋、不解、忧虑诸多神色。

  叶重立于马上,满脸漠然地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向着南城的方向缓缓驶远,心里觉得异常沉重。按理讲,把范闲捉回京都,严禁此人出京的旨意已经办到,可是他的心情依然无法轻松,一方面是在范闲赤裸而平静的威胁下,他不得不放弃了追击那些纵横于庆国沃野间的黑骑和那些胆敢与陛下旨意相抗的监察院一处官员,呆会儿进宫之后,不知道将迎来陛下怎样凶猛的怒火,而压在他心头最冰冷坚硬沉重的石头,却是这一路上范闲所表现出来的神态。

  叶重清楚,不是自己把范闲抓回了京都,而是范闲跟随自己回了京都。令他心寒的是,范闲根本没有入宫面见陛下的意思,不论范闲是愤怒指责陛下,还是向陛下解释一些什么,其实都比范闲此时的漠然更要令人安慰些。

  那种漠然隐含着的其实是对陛下的愤怒,与压抑着的寒意,还有那种对皇权的漠视。叶重不知道范闲为什么有胆量这样做,但他清楚一点,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正在疗伤的陛下,或许此刻正在宫里等着自己的私生子入宫来解释什么,咆哮什么,然而范闲……却让陛下的寄望和预判全部落在了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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