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493节
“堂?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您所报出的这姓名告诉我,他准是位不折不扣的贵族。我想这位先生应该位列马尼拉第一流绅士的行列吧。”
“阁下,您这个问题会得到一个皮浪(注)式的回答,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萨那夫里亚先生是一流的富翁,缺少这个前提,他就不是绅士,更谈不上不折不扣的贵族。”
“请您详细一点说?”
“您一定听过,”几杯朗姆酒下肚后,那种混合着礼貌与戒备的拘谨气氛当然无存,安德拉德舒服地把脑袋靠在沙发椅背,谈话的兴致愈来愈浓。“菲律宾被誉为上帝赐予吾国君主的明珠,可被它的光芒吸引来都是些除了发财美梦的一无所有穷人,这些人窘困到连在新西班牙都没法安身。萨那夫里亚先生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位,但他在马尼拉很快就弄到了钱,据说他投骰子赢了一个中国富翁一大笔钱――不过更有理由相信他是抢来的――三十年前中国人的暴动的时候他可是个‘志愿兵’。”说着财政官脸上露出了微笑。
兰度明白他微笑的含义――当时的所谓志愿兵就是一伙匪徒,他们是没有任何军饷的,一切开支和补给都靠抢劫。
此后萨那夫里亚先生做了几次成功的投机,特别是他曾经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她很快“病死”之后,他的财富终于累加到能买一个“堂”放在名字前边,以佐证他的贵族家世了。很快他就开始出入马尼拉的显贵们的门庭,财源滚滚。
魏斯继续为财政官斟满酒杯,事实证明无论是中国人、日本人、西班牙人,只要能给他灌下一瓶酒,事情都会好办得多。
“我猜,您说的这位先生并没有为这个‘堂’花很多钱,最多也不会超过为他看中的马所出的那点儿小钱。您知道,东方的显贵们鄙视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蛮子,他们最看重的珍藏莫过于骏马和美人,而且充实马厩的花费比充实后宫还要高得多。萨那夫里亚先生居然只肯为两匹最好的玛瓦里骏马掏出区区一千皮斯托尔,这未免太有损于第一流富翁的身份了。(未完待续。。)
ps:注:澳门枪炮铸造场的创办人之一。
注:古希腊怀疑派哲学家。
第二百一十五节 马车上的闲聊
“萨那夫里亚的财富,大概只有港口税务官能够说出确切的数字。他的的住宅甚至在马尼拉甚至比总督的府邸还有名。王家东印度舰队的舰长们最羡慕就是萨那夫里亚的私人游船。他喜欢炫耀他所拥有的本地最快最豪华的马车,当然——”财政官做了个轻蔑的手势:“那绝不是同您的马车相比较的结果。”
“啊,如果腓力二世陛下知道只要靠勒索和抢劫中国人就能获得如此众多的财富的话,他该有多么后悔放弃远征中国的计划。”魏斯给安德拉德点上一支雪茄,后者虽有些醉眼蒙眬,但还是好奇的盯着伯爵手中镀金的澳洲打火匣,想一看究竟。
“远征中国,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德拉德吐出烟雾来,“中国人太多了。那怕是帕里安的几万中国人――他们即怯懦又内斗不止――总督还时时担惊受怕,生怕他们被哪个中国人煽动起来作乱。”
“经过三十年前的那次暴乱之后,他们应该知道大炮是什么滋味了吧。”
“据说三十年前的暴动里中国人死掉了三万人,鲜血将河水都染红了。很多人以为中国人再也不会到马尼拉来了,可是你看,现在的帕里安的人口比那时候还要多几倍。单从利益的角度来看,中国人比这里任何一种土人都合适当臣民。”
“但是他们都是些迷信而不信神的异教徒……”
“是的,这点我完全同意。中国人的确满身恶习。可是那些虔诚又懒惰的人,对我们有什么用呢?何况他们根本就谈不上虔诚。”安德拉德喝了酒,抽了烟,谈兴甚浓。“不管是修路、建造房屋、经商还是种地,全靠中国人!木匠、制砖匠、铁匠、制糖、炼铁……只要你想得到的工作,都得让中国人来干。人头税也是他们在缴。他们也就源源不断的涌了进来。”
“最近又来了很多中国人?”
“总督虽然一天到晚对中国人的数量忧心忡忡,可是最近却在大量的招募中国工匠到马尼拉来。这全是受了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的蛊惑,肆意的挥霍金钱在各种各样的新玩意上。手面阔绰得好像谷地侯爵一般。”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议论总督不大合适。
兰度故意把话题转了个方向:
“请告诉我,堂?埃斯特万?萨那夫里究竟是什么人?如果是乡绅,那么他拥有多少田产?如果是商人,他究竟做什么生意?”
“按照王室敕令,马尼拉对中国货施行整批交易法。‘常来’(注)们运到的货物均由总督委派的一名官员整批估价。然后按比例售卖给本地的西班牙商人。在估价之前不允许私自交易。一般地说,港口税务官会被派去估价。但是堂?巴西里奥先生与堂?萨那夫里亚先生显然很有交情。”安德拉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他总能提前知道最低的价格,按着最大份额拿到最好的中国货,他还有自己的商船,往来于马尼拉和科罗曼德尔之间。中国的丝缎和瓷器。印度的象牙与香料,装满了他在王家大帆船上占据的货舱。新西班牙副王命令每条大帆船只能载运四千包货物到阿卡普尔科,可是仅萨那夫里亚先生一个人的货物就接近了这个数字。其他的商人非但没法和他竞争,相反还时时要向他借贷货款。他只有过两次失手,一次是圣安布罗西奥号大帆船被尼德兰人击沉了,损失了三十万比索的货物。另一次则是因为澳洲人,一些住在中国海岛上的怪人。”
“当心哪。您可就坐在这些怪人们制造的马车里。”
“我一点不介意这些怪人的制造的商品,他们的货色很棒,不但在这里供不应求,从印度一直到近东到处受到欢迎。”安德拉德毫不在意的说道,“要是我能得到稳定的澳洲货的供货的话,我早就是整个菲律宾的首富了。”
这时候马车驶过大片的椰林和竹林,穿过几处他加禄人的村庄,打一间间茅舍旁疾驰而过。这些茅屋简陋至极,墙壁不过是用村边的青竹编成栅栏,上边盖着香蕉叶充当屋顶。女人在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男人成群地聚集在路边和屋角,几乎人人腋下都夹着一只公鸡。魏斯早在三百年后就知道斗鸡是菲律宾人的全民性娱乐。一群顽皮的孩子追在马车后边乞讨赏钱,红旗马车飞驰而去,一转眼就把他们甩得没了踪影。从帕里安经比伦洛到马尼拉城的大道很受殖民当局的重视,时常加以修缮。尽管如此,未经硬化的路面还是布满了车辙和坑洼。在减震弹簧和沙发座椅的双重作用下,即便车夫扬鞭策马,趱程飞奔,车里的乘客也不过感到些许摇晃而已。
“怪就怪在这儿,这些人只占据着一个大小和福摩萨差不多的岛,这样的偏僻海岛在中国皇帝眼中不过是世界边缘的一小粒沙砾罢了。就是这伙人,却在岛上建起繁荣的都市,所有的中国货经过他们改造,都精巧了不止十倍。经营澳洲货的东南亚公司的第一次船队抵达马尼拉,全城都轰动了。总督也震动了,因为他们鸣放的礼炮甚至盖过了圣地亚哥堡的炮声。因此澳洲人拒绝接受整批交易法时,萨拉曼卡总督同意了他们的要求。所以萨那夫里亚先生准备照老办法大捞一笔,结果是什么也没能捞到。他恨他们入骨。经常游说总督扣押东南亚公司的船只和货物――至少也要罚他们一大笔款……”
“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没有捞到好处?”
“可以这么说。”财政总监冷笑起来,“当然啦,谁都知道东南亚公司的大股东实际就是澳洲人。自从澳洲人夺走我们的二条船之后,堂?萨那夫里亚的主张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不过总督还是很犹豫――东南亚公司的贸易对殖民地来说必不可少……”
安德拉德没有指出自己是强烈反对这一主张的:东南亚公司运销的蕉麻占去了他现在年销售量的一半。
魏斯知道,安德拉德所提及的东南亚公司的商船队。因为马尼拉贸易能够运回很多急需的原木、蕉麻、烟草和椰干。企划院对马尼拉的贸易远航行动评价很高。他想把话题从澳洲人的方面引开,就在这会儿,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闷响,仿佛是巨大的鼓槌正在敲打着地面。前雇佣兵就像条件反射一般地扑到车窗边。
“萨拉曼卡先生又去观赏他的新宝贝大炮了。”安德拉德说。
道路两边的杂树林随着马车的疾驰一晃而过。娇柔、明丽的香蕉树和修长、阴沉的椰子树交织成无边无际的绿篱,树枝的缝隙中似乎露出了几座土黄色的营房,但是在宽大的蕉叶遮挡下转瞬即过。炮声还在一阵接着一阵,魏斯的心猛一下抽紧了。他听见了炮弹拖着拉长的尖啸的尾音,教他记起在巴尔干服役时那种很常见的76毫米铁托炮,接着是爆炸的轰响,树篱上边翻滚出一团白烟,夹杂着飞散的青草和土块。
魏斯冲动地想立即停车,下去看个究竟。但他马上改了主意,伸手在座前的一个铃上按了两下,这是催促赶路的信号。两对马在车夫的驱策下像象是插上了翅膀,车轮掀起的尘雾淹没了道路上的其他东西,几个西班牙人策马疾驰过来,想一睹这流星一般飞驰的耀眼的轿车,最后都被甩在后边。经过巴石河上狭窄的木桥,灰色的城墙下面,守门的士兵看来很熟悉这辆马车和它上边的纹章,当它隆隆作响,旋风般地冲过城门时他们还敬了个礼。红旗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喧闹声滚过城内用碎石铺垫的街道。行人们纷纷闪到路边,惊讶而又羡慕地望着伯爵的马车和鬃毛飘荡的骏马。
“我到现在才知道人会由于速度而产生快感,”安德拉德的酒意有些醒了:“啊,当心,伯爵,前边有马车!”
行驶在他们前方的这辆马车镶嵌着一个图案十分繁琐的大型纹章。虽然车夫竭力保持着对后来者的领先位置,可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白费。过于宽大的车身,大小悬殊的前后车轮以及靠皮带连接的悬挂装置都决定了这不是一台适宜高速行进的车辆。在路边和楼房上围观者的一片惊叫中,红旗马车轻而易举地绕过前面的马车,将它抛到身后。当两车交会时,马车的白缎子窗幔挑开了,露出一个油光锃亮,只剩下几绺头发的脑袋,那高颧骨、鹰钩鼻和一对凶光毕露的眼睛,都是魏斯在市长府邸宴会上所熟识的。
“看来,”安德拉德说,“堂?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先生已经成为您的敌人了。”
ps:注:sangley,指来菲的中国人,亦可指他们与当地人的混血后代。
第二百一十六节 海滨别墅
作别财政官以后,红旗马车穿过总督府前的花园广场,驶过几处街道和民房,按照伯爵的吩咐,穿出城堡的南门,向海滨驶去。车轮下的这条道路就是三百多年后马尼拉著名的景观大街——罗哈斯海滨大道。不过在本时空,这条路虽然被殖民当局视为马尼拉城连接卡维特与甲米地要塞的军用要道,每年都拨出一笔款子来维护道路,路况却一塌糊涂:所谓的整修不过是往车辙中铲几锹泥土,朝陷坑里丢两捆柴禾。
马车碾过这些障碍时虽有些晃动,却半点也没有减速,减震的板簧在车身下吱嘎作响,但是经受住了考验。马车一直驶到一个沙丘环绕的小湾,海湾后边是一个名叫玛拉特的小渔村。从搁在沙滩上的小舟和一片寒伧的茅屋中望去,渔村附近只有两座砖石建筑,一座是教堂,另一座则是坐落在港湾边坡上的两层楼别墅,围绕着木制的栅栏。那是马尼拉一位前市政官为他病弱的女儿而建造的,为了让她能呼吸到有益的滨海空气。直到小女孩病逝,市政官去职归国,这座精美的建筑便一天天荒颓破败下去。魏斯没花费多少钱就将它买了下来。
车还没停稳,魏斯就打开车门跳下地。史力克却在车后的站阶上磨蹭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挨下来。魏斯早就知道这个看似身强力壮的黑奴其实胆小得可怜,方才马车飞驰时那番七摇八晃上下跳荡的滋味已经让他魂都吓掉了。魏斯丢下史力克一个人在那儿发愣,径直向自己的新居走去。花园和别墅都是大门洞开。院子里堆满了砖瓦和灰沙。院墙石头上原先覆满的荒草和爬藤已被铲了下来,从帕里安找来的木匠和泥瓦匠忙着修缮这座建筑因为多年闲置而损坏的部分,并按伯爵的要求将它粉饰一新。
院子里的草木已经被清理掉了――在热带。植物极其猖獗,只要人类的活动稍稍减少,植物就会很快收复失地。当初刚刚买下这别墅的时候,院子里的草木密集的几乎无法走进去。
除去正在房屋里监督工匠干活的咪咪,还有一个小伙子带领几个本地仆人从一辆牛车上卸下大大小小的木箱,往屋里搬运,都是魏斯的行李。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冒牌伯爵用来充数的种种行头:这些都是不惜大价钱从澳门购买的,一部分来自马尼拉大帆船上的战利品。
小伙子穿着一件新做的长襟号衣,上边绣着范那诺华伯爵家族的“纹章”。他的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短发茬如狗啃过一样高低短长乱糟糟地矗立在脑门上。这无疑是对着镜子自己操刀剃发的成果,本地没有人会理这样的短发。
这已经算是一种对“组织安排”的服从了,原本他一直穿着自己那件海军作训服,不过在头发上面。小伙子不肯妥协。继续这种奇怪的发型。
魏斯知道这个拼命显摆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澳洲髡人”的小伙子叫纪米德,是出身于旅居北圻的华商家庭的归化民。越南内战的长期化已经把相当一部分海阳的华商拖入了破产深渊,纪米德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虽然没有落到人财两亡,但已经是全家生活无着,连回福建老家的盘缠也没有。
靠着熟人介绍,父子俩才到大昌货栈谋了个差事。和一心只想混碗饭吃的父亲不同,精巧的澳洲产品激起了少年人对“澳洲”近乎狂热的向往。这份热诚甚至打动了北圻站的站长贝凯。他打报告到临高,推荐纪米德进入芳草地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