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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 第1561节

侯爵从地上抓起一把铁屑,在手里搓着。洁白的绸缎手套立刻现出一大片黑色的污渍。那上边沾满了充当润滑和冷却剂的肥皂水,滑腻腻的泛着令人恶心的泡沫。浸透了手套。铁屑扎在掌心的皮肤上,坚硬而粗糙,仿佛在提醒他,它们是被更加坚硬锋锐的钢钻从母体中刨切、剥离下来的。作为资深的海军军官,侯爵大人对塞维利亚和里尔根斯的海军铸炮厂并不陌生,他也游历于法国、德意志及威尼斯,参观过那里的武器制造工场。这些机器似乎在欧洲的工场里都找得出原型。可要论及规模、精密和高效率。那些欧洲货同这位日本教士设计的奇迹之作相比,算作是小孩的玩具都勉强得很。即使是欧洲最知名的铸炮专家,有谁会相信可以用一根钻杆在实心的铁胚上硬生生地“掏出”炮膛来?

巴赞侯爵扔下污黑潮湿的手套。又从随从一路托着的木盘中拿起副崭新的白绸手套,然而内心的激动导致他的手抖个不停,怎么也戴不上去。侯爵又把新手套有丢回木盘,“那是什么?”他叉着手。指着前边一架装有螺旋形绞刀的机床问道。

“是制造膛线的机器。”

“膛线――”巴赞侯爵重复了这个陌生的字眼。看得出他很感兴趣,却又竭力维持着自己庄重的表情,不让无知的疑惑从脸上透出来。

日本教士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谈起各种科学理论,从阿基米德螺旋线原理扯到行星的自转运动。海军准将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似乎听明白了一点:按照螺旋线和自传原理设计的膛线会将炮弹命中率提高十倍还多。如果给炮手配备望远镜的话,线膛大炮甚至能精准地击毁一里格外航行中的战舰。

为炮手配备望远镜未免太奢侈了,这年头欧洲的望远镜造价可不便宜。但是。射程超过一里格,并且还能精确地击中一艘船的大炮。在这个时代可是太骇人听闻。

“问题出在炮弹上,”一名炮兵军官说,“螺旋线膛大炮已经在班诗兰征讨之役中证实了它的威力。那真是天才发明的可怕武器。它只有一个缺点:只有尺寸与性状都制造得非常精密的炮弹才能与膛线相配合。这样的炮弹制造起来无疑相当困难,我们也可以在新式大炮凑合着用那些旧式的圆形炮弹,不过那样一来,就不可能达到保罗先生宣称的那种效果。

“您说得太对了。”黑尔立刻接下这个话头,“我已经想出了办法,用精密的机器制造精密的器物,其效率远胜于依靠手工制造粗笨之物。诸位先生,请随我来观看如何用机器来制造炮弹。马科斯,带我们去前边。”

机械加工车间的一角安置着两座靠畜力牵引的小型车床。从铸造工场运来炮弹毛坯在这里被打磨修形,车出安装引信的弹口螺纹。几个挑选出来的华工拿着特制的卡规仔细地检查成品。黑尔从通过检验的弹体中拿出一个,展示给客人们,请他们想象空心的弹头里填满了火药或是霰弹,由通过头螺旋接上去的信管控制爆发时的可怕场景。

“螺旋线膛火炮必须同所配用的炮弹形成紧密的配合,它的全部优越性都源自于此。最基本的原则是炮弹同炮膛之间必须毫无间隙,火药爆炸产生的全部推力都用于推送炮弹,而不是像滑膛炮那样,从空隙中泄漏浪费掉。也只有弹体完全贴合住炮膛,它才能从螺旋膛线那里得到摩擦力,形成同飞行线相垂直的稳定的自旋运动。而滑膛炮呢,因为空隙的存在,从点火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炮膛里沿着不规则的路线滚动,这个毫无规律可言的滚转会从炮膛里一直延续到空气中。最后的结果就是,根本无法预见到炮弹会乱滚到哪儿落地。”

黑尔越说越兴奋,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他极少有此刻的机会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技术领域的权威和先进性:“前装线膛炮有两个互相矛盾的原则。要快速并且不费力地将炮弹装入炮膛,就意味着两者间摩擦力不能太大,但这又违背了炮弹同炮膛之间必须毫无间隙的第一原则。要是后装式火炮就不存在这个矛盾,只消把炮弹制造的略大于膛径就成,可是我们现在还无法制造可靠的大型后膛炮。为了解决矛盾,我起先想到的办法是化学迫击炮式的炮弹――哦,您不知道什么是化学迫击炮?嗯――那是一种……总之一种相当可怕的臼炮。炮弹就是您在甲米地海军要塞所见到的长形圆锥体,底部镶着具钢盘,钢盘与炮弹之间用一圈紫铜做成的圆环连接起来。当火药的爆炸力推动钢盘,它会向前冲压着铜环,结果质地较软的铜环便会向外膨胀贴合住炮膛。”

“实在太奇妙了,”巴赞侯爵听得入神,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但是这依然太复杂了,不利于生产。所以起初我们的炮弹生产跟不上新铸大炮的数量。我不断地尝试改进,这里您所看到是我最近构想的成果。这颗炮弹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像一颗拉长了的水滴?您瞧,我们把定心部以下的弹体切去了一层,这部分弹体将整个儿地被一种受到推力作用既能膨胀的材料包裹起来,它可比铜廉价得多。”

“是什么材料?”

“混凝纸。”

“纸?”准将怀疑的问道,几个军官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的,严格说起来是纸浆。”

调制好的混凝纸浆被灌入特制的模具,包裹住下半截弹体,脱模以后还需要烘干和压紧。末了工人会用刮刀修整混凝纸壳表面,用卡规逐一校准弹头外径。完成这一切后,炮弹将送入装药车间。

“那么保罗先生,我可否冒昧地向您发出祝贺,祝贺您已经解决了新式炮弹的产量问题?”站在烘干室的炉子旁,巴赞侯爵看着干燥架上放得密密麻麻的弹头壳问道。

“目前工厂的运行还存在些缺陷,首先,缺乏劳动力,特别缺乏能熟练操作机器的工人。所以目前我们一天大约只能制造100颗爆炸弹和开花霰弹。”马科斯倒抽了口凉气,黑尔的产量数字中包括了大量无法发射的废品,实际日产量不到三分之一。

兵工厂的运行效率是非常差得,这点不管是黑尔还是马克思都是心知肚明。

黑尔却继续镇定自若地大吹牛皮:“只要能供给足够的人手和物资,我们还可以把炮弹的产量提高3到4倍。最好是有更多的中国人,训练一个中国人操作机器所花的时间和精力比训练土著要少5倍,干活的效率则要高出5倍。如果陛下眷顾,蒙赐熟悉仪器制造技艺的欧洲工匠那可再好不过了。我们现在招募了一些德国工匠承担着重要的技术工作,但是遗憾的是还是太少――厂里只有一位来自奥格斯堡的仪器工匠,所有精密的观瞄仪器和炮弹信管都依赖于他的技艺,还会修钟表。那手艺真没得说,可问题是实在忙不过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三节 间谍

烘干室内的温度不低,汗水又从侯爵的卷发间渗了出来。他望着木架子上的一排排炮弹,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提利伯爵每天向马格德堡发射一万八千发炮弹,就算如此他也花了五个月才使得城市陷落。整个巴伐利亚还有热那亚、威尼斯都熔化了所有的铁和铅,全部铸造厂都忙着为他的军队铸造炮弹。”

“如果他拥有您眼下所见的大炮和炮弹,仅需耗用二十分之一的炮弹就足以毁灭异端分子的城防,大概一天就够了。”黑尔谦恭地弯下腰,扮演完了狂热的科学天才,他又回复到冷静而虔诚的教士的角色:“服务于主的事业,是我至高的荣耀。”

“你有些急躁,马科斯,”直到目送侯爵一行人乘坐的大桨船解缆启航,顺着巴石河向下游的马尼拉驶去。黑尔登上马车,一边教训着对他马首是瞻的走私船水手,“那些个搞不清该怎么干活的榆木脑袋傻瓜死了也活该。但你会给我的客人留下错误的印象。他们到此来到这里是为了看到一座他们从所未见的工厂,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而不是某个监工可以随意打死奴隶的庄园,这在殖民地遍地都是,不新鲜,毫无价值。”

“我真抱歉,先生,”马科斯不知所措地站着,直到被黑尔拖上马车,“工厂里老出这种糟糕的事。您要带西班牙人去看火药厂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幸好他们已经热坏了脑子。没有去。”

“火药厂怎么了?雷汞房出事了么?”

“不,您的学生把那里管得很好。是碾药车间,一个混合火药的转筒起了火。幸亏按照您的吩咐把混药用的加湿管同消防水龙连在一起。很快就灭了火,没发生爆炸。伤了四个人,一个是被倒下了的筒架砸了脑袋,医生认为还有救。另外三个烧伤得挺重,恐怕――”

“也许我还赶得及去给他们涂膏油。”黑尔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说“明天是星期五,晚饭给我准备鱼汤”一样。

“其他的坏消息呢?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死了人?”

“火工品加工车间损坏一台手动冲床,已经按您的规章处理了肇事的工人。格布瑟先生在发脾气。抱怨分配给他的工人笨得要命,都是些不开化的野人。引信抽测的合格率比上个月提高了些,有六成能有效发火。”

“告诉那个不洗澡的德国佬。付给他厂里最高的工钱不仅是要他出卖手艺。如果教不好派给他的学徒,我会亲自去惩罚他。现在我最需要什么?是懂得技术的人才,比任何黄金宝石都珍贵。马科斯,你这样的人才我决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了。”

马科斯被这番夸赞搞得忸怩不安:“不是。先生――事实上。我连中学都没毕业――”

“至少你读过中学,马科斯,在我们眼下所处的时代这是了不起的。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安排我们来到这里,可我知道,你过去所受的教育足以傲视西班牙当今最渊博的学者。你会读会写能算,懂得成本与效率的原理,知道统计数据,看得懂我写给你的公式和工艺流程图。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没错。我是收了几个学生,是很聪明。但我不得不从小数点和杠杆原理开始一点点教他们,这比建成罗马还难。马科斯,你就是我的左臂右膀。没有了你我能依赖谁?你的17世纪同胞被宗教迷信蒙蔽着头脑,看到机器就当成恶魔,只会跪在地上祈祷自己不被吃掉。至于西班牙人?那些只会念《圣经》领圣餐整天大叫大嚷处决异端的神棍,还是只对捞钱和制造混血私生子感兴趣的懒鬼与蠢货们?马科斯,这个时代能让我们重写历史,做下一番伟大的事业。可起步是艰难的,你必须帮助我。”

黑尔说完这番话便探出头向车篷外观看,丢下受宠若惊的费尔南多?马科斯坐在里边发呆。他加禄车夫听不懂英语,可见到教士老爷探出了车篷,吓得猛抽了几鞭子,马车登时横冲直撞,把一群聚拢起来准备领取饭菜的华工惊得四散而逃。

日本佣兵吃的是兵营里的大锅灶。至于数千工人和苦力,不管是黑尔还是殖民地政府都懒得为他们的吃饭问题费脑筋,对于17世纪的社会管理水平来说这也是力有未逮的事情。最后工厂的伙食便由自告奋勇来做这笔买卖的帕里安的华人管理官和书记官:黄健、黄翔兄弟承包了下来。黑尔原本希望他们在工厂里建立起一座食堂,没想到黄家派来的伙头师傅听见成排的巨大机器发出喧嚣,看到一个个满载的火药桶在此运进运出便被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工厂里。每天的伙食就只能在帕里安做好后,摇着船送到工厂。如果赶上天气恶劣巴石河上无法行船,运气好的话会用牛车运来干粮,运气不好的话全厂劳工都只能饿肚子。为了这件事马科斯和黄家兄弟争论了好几次,但是始终没能说服他们到工厂来开办食堂。至于其他华人承包商,都没有这两兄弟这么实力雄厚,能够垫付工厂这数千工人一个月的伙食开销并且还能让腹泻之类的食物中毒情况减少到最低水平。

纪米德排在分发饭菜的行列中,身边挤满了因为饥饿而用各种语言叫嚷喊骂的工人。魏斯?兰度费了点力气才在避免引起他人注意的前提下将他塞进黄家的送饭队伍。手中的汤瓢片刻没停下,但他的目光始终在工厂四周游转。正打量着远去的马车,他忽然听到黄家派来的一个老头子的骂声:“后生仔,莫要脱滑躲懒。”

老头正在训斥同来送饭的两个半大孩子,他指着身后几个装满饭和汤菜的木桶,又指着远处喷出滚滚浓烟的铸锻工场:“拎过去,快去。”

纪米德心中一动,他的头发已经蓄得够长,皮肤晒得黝黑,除了身体壮实了点,看不出同帕里安的任何一个普通华人有什么区别。他顺手把汤瓢塞给身边的一个孩子:“莫要躲懒,后生仔。”挤出人群拿起扁担,挑上木桶便朝向铸锻工场疾步走去。

等黑尔乘坐的马车赶到火药厂,三个烧伤工人早就咽了气。尸体盖上草席,准备抬到工厂后边的集体墓地埋葬。伤亡事故从刚建厂时的每天几起到现在隔几天一起,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工人的伤亡远比不上设备与厂房毁坏状况更值得黑尔关心。为了避免发生爆炸殃及池鱼,火药厂的建筑同其它车间厂房都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建在往河口上一千多米的圣胡安河畔。因为厂房建筑几番遭烧毁炸毁又进行重建,外墙和屋顶用的都是廉价的竹篾片编成,外观上很是简陋。屋顶为防水覆着层层叠叠的蕉麻布,涂抹了木焦油和古巴树脂。地面却很考究地铺设着木板,每一道缝隙都小心地用沥青封住,以免落进火药粒。这考究整洁的地板上现在却东一块西一滩满是水渍和凌乱的脚印,工人们正忙着清除水渍,收拾起一条条扔得横七竖八的油布水龙带。

被完全烧毁的木质混药筒只剩下一堆残骸,被整齐地码放在现场附近的墙边。这是马尼拉军火工厂里的规矩,没有保罗大人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处理这些残骸。原本一片狼藉的现场也被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工人基本收拾停当。

“在这个转筒里混合的是一号黑火药?”

“是的。”

“按规定混药时要向筒里加水,他们忘记了?”

“说起来真是可笑,一个工人嚷嚷着口渴,把加湿器上的古塔胶管拔下来接水喝。其他的人等不及他就直接转动了混药筒,还没转两下就冒了火。旁边桶里装的硫磺粉和木炭也引着了,烧得挺快。还好没引发爆炸。”

“喝水的那个混蛋呢,死了还是活着?”

“还活着。脑袋上受了些皮肉伤,流了不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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