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881节
这老头子姓方,身份是乐坊街里管仲庙的庙祝。据说管仲设立“女闾七百”,取“夜合之资”,“以佐军国”,成为历史上记载最早公开地、大规模地设倡者,所以被后世妓女奉为祖师与神明。所以乐坊街的街头便有一座小小的管仲庙。管仲庙不仅平日里妓女老鸨烧香祷告的所在,还是本地的行业公会。负责行院间的纠纷管理,妓女挂档销档等诸多事宜,平日里也由庙祝与官府接头,应付各种差使和索求。可以说是乐坊的土地爷。自然,方老头子没有他在南北两京的同行们那么威风,有着正儿八经的有着“韶武”、“奉銮”之类的官衔,但是在这乐坊里亦是个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
方老头的女儿原是行院里的老举,后来被人“梳拢”了去,如今脱了籍与人当妾,每年也总能弄些财物孝顺爹娘。他又给吃着整个乐坊的“香火钱”,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澳洲人来了之后,又委他当了乐坊的本甲组头。方老头只觉得诸事遂意。
只是这澳洲人的治下,事务十分繁琐。他当这个组头没几个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开会,而每次开会之后,少不得又有许多事务要办理。从街道卫生到治安管理,从户籍登记到行院客人登记……层出不穷不说,还要逐一落实。忙得个方老头四脚朝天。
“要都按这上面去办,咱们这些人还不得喝西北风。”韩乔姐终于放下了折子,叹了一口气道。
折子上写得是最近市警察局发来得“广州特别市风俗业经营管理条例”,条例共十八款,下面还有细目,条条框框,十分细致。
有的条目,过去已经布置实施过,比如行院必须进行工商税务登记;所有长期在行院中生活的人员要报常住户口;每所行院要建立人员花名册,并且报备给市局等等……
还有的条目,虽然琐细,但是花些时间金钱,也容易办到。比如卫生方面的,建筑方面的。
真正让韩乔姐觉得“干不下去”的条款,是关于人员管理的,特别是关于老举的。
管理条例的第一条就是禁止收买女子为妓。从业人员必须遵循“自愿”原则。
这可就要要了行院的老命了。因为自愿从妓的只有乐户和疍民了。疍民娼妓多在花艇上从业,而且她们从不裹脚,自然不合行院的需求。如此一来,便只有乐户家的女子了。
乐户家女子,母女相承世代为妓的并不少见,但是人数来源毕竟有限,且乐户家女子大多不是“卖绝”身子。她们的人身权多在“领家”手里。领家有亲母也有养母,但是都是户籍上的母女关系。这样“自有身”的老举到大寨里卖身,等于是“挂靠”,获得的嫖资亦是与行院分成。老鸨能从她身上榨取的利益是有限,不管是“梳拢”还是“从良”,最大的好处都是乐户领家得了。
所以行院中除了有领家送来的“自有身”,老鸨亦要设法蓄养一批人身权由自己控制的老举。
这样的老举有从人牙那里买来得,亦有从善堂领养来得。其中不少是幼女,俗称琵琶仔。琵琶仔平日里由“寮口嫂”精心培养。容貌佳,资质好的,教她们读书、唱曲,乃至琴棋书画。平日里亦有丫环客嫂伺候。起居饮食与富家小姐无异,培养她们身形气质。资质低的女孩子亦不会浪费,根据其本身的能力,教给女红、烹调等手艺,留在院中充当丫环――专有一路寻芳客不爱红花专赏绿叶的--亦可卖给富家为妾。绝不至于亏本。
虽然这样从小培养的花费很大,但因为是“卖绝了身子”的,对老鸨来说便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特别是琵琶仔被人看上“梳拢”,更是一笔横财。
现在条例禁止收买女子为妓,等于是挖了妓院最大的财源的根子,韩乔姐如何不着急?
方老头笑了笑,道:“韩姐,这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公事,行与不行,还不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是关照到了就算了了差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节 方庙祝
韩乔姐道:“方爹,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乐坊街是大伙的饭碗,一损俱损,若是真这么搞了,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大娘说得是,原本这女孩子的价钱就愈来愈贵了,如今还不许收买女子,都是‘自混’的,咱们还怎么做生意?”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帮腔道。
女子三十出头模样,生得娇俏妖娆,穿一件水红色比甲,系着绿罗裙。花名“慕云”,是本院的“寮口嫂”。慕云是老举出身,风月场上的积年老手;又是某缙绅家的下堂妾,对大家礼仪风度规制所知甚多,便给韩乔姐觅来做了教导琵琶仔的“寮口嫂”。
寮口嫂的好坏关系到行院未来“摇钱树”的质量,因而在行院里亦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马上赔笑道:“慕姐说得是!原本买个小女孩子不过三两银子,若是去善堂领一个,更是分文不要。现在可不得了了,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模样周正些的,一样亦不会,人牙开口就要二三十两!真正是打劫一般了。”
这行情,慕云自然是知道的――自打澳洲人来广州办善堂起,去难民聚集的地方给几串钱几斗米甚至只要许诺给饭吃活命就可以随意挑选女孩子的好日子便一去不返了。
“这么下去,连琵琶仔都要没有了!”慕云多少有些忧虑。若是没了琵琶仔,可真是掘了她的根了!慕云靠得就是这个吃饭,真要废了,对于行院她便是无用之人,所谓****无情,到时候韩乔姐一个翻脸不认人,她一个妇道人家,即无丈夫,又无三亲六眷,积蓄一尽,要么出家为尼,要么只能重操旧业了――以她的年龄,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得。
帮腔的妇人不知道她的的忧虑,只是一个劲的随声附和她。这妇人姓姚,亦是老举出身,,她容貌即差,资质又粗鄙,为娼三十多年都是在下等妓院混,因为善阿谀奉承,甘做老鸨的狗腿子,年岁上去之后便当上了“客嫂”。
客嫂说是伺候老举,实则起的是监视看管的作用。姚嫂自己是妓女出身,对妓女的心情想法洞若观火,因而管教起来每每能切中要害,称“一熨斗”,意即什么难弄的老举落到她手里都要被“烫平”。她对待老举十分凶狠,抽打“犯错”的妓女的时候心安理得,面不更色,还一边打一边计数。至于那些买来得不肯顺从为娼的的良家女子,折磨起来手段更是样百出,那厉害劲,称得上是残忍又冷酷。
韩乔姐信不过“豆粉水”,觉得还是用女人管女人更可靠些,便将姚嫂从下等妓院挖来,当了本院的客嫂头目。
方老头慢吞吞道:“韩大娘,明国从前亦是不许‘买良为娼’的……”
韩乔姐眼珠一转,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那会官府不爱管闲事,也没哪个不识相来得搬这个理!纵然有人不开眼,咱也有办法应付――”
那会她有大门槛的后台,衙门里的衙役捕快也是相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不怕。可是现在情况大不相同,本家如今不敢招惹是非,还专门派人叮嘱她“少惹事”;至于相熟的衙役捕快,要么被抓起来生死不知,要么投靠了澳洲人,如今都规矩的和店里的学徒一般。
最关键的是,她是见识到澳洲人雷厉风行,言出必行的手段的――就说当初整肃这乐坊街的卫生,便让乐坊街上好几个老鸨、龟爪的屁股开花,罚去的银子也有二三百两之巨。
方老头见她表情踌躇,知道她心里所想,嘿嘿的笑了几声:“新官上任,难免要烧几把火。”说着他微微的斜睨了两眼。韩乔姐心中有数,当即关照慕云和姚嫂退下去。
方老头道:“你也是乐户家的孩子,这点手段都没有――算养女不就是了?等大了再叫她立个自愿为娼的文书便是。”
韩乔姐一晒,道:“我道你有什么高明的主意,这连撒把土迷人眼都算不上。若在过去倒还使得。如今却是不行:买个孩子得有身契――只要有这个身契,那就是收买女子为娼,可若是没这个身契,她往外面一跑,我凭什么去拿人?如今不比往日,闹将起来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方老头笑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便是科场行贿,也没有现拿银子去贿赂考官的――都是打个欠条。如今身契不能立,要她家里立个欠条还不容易?身价银子算是你‘借’出去的,利息不妨写得高些,好断了赎人的念头。纵然她家以后发达了,这些年的利息你不也赚到了?若是没家里人的,更是容易:虚钱实契――她便是给你干一辈子也还不清――你还怕她不愿意写?”
这番话让韩乔姐动了心,道:“这倒是个法子!”不过转念一想,这法子看似高明,实则也得官面上装聋作哑才行。如今是澳洲人的天下,警察最喜管闲事,若是遇到几个硬货闹将起来,自己这套说辞也未必管用。方老头这个人看似一副与世无争的好老头模样,实则是个人精。他绝不会想不到。
莫非这老头子还有后手的打算?她想到方老头和自己并无什么特殊的关系,这么热心的给自己出主意,实在反常。当下试探道:
“这法子好,只是没有官面上照应,真闹起来一样不好收场。”
方老头呷了一口凉茶,道:“韩大娘你莫要担心,我即给你出这个主意,官面上的事情自然有万全之策。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韩乔姐暗忖如今也别无他法――若真要按照这“条例”行事,到手的钱财便要少了许多,且院里的姑娘人心也会不稳,保不定有不少人要“从良”――这是她万万不愿意的。如今且答应着,看他怎么说。
当下点头道:“这法子是好,只是官面上的事必有花费。你且说个数字,我也得掂量掂量值当不值当。”
方老头低声笑道:“韩大娘果然痛快。不过这花费多少我亦不甚清楚――你放心,总超不过从前的常例。”
超不过从前的常例,言下之意就是和过去给班头衙役的“规费”一样。这倒也不算难以承受。不过,她依旧不太放心,过去衙门里的三班的班头她都是相熟的,如今方老头云山雾罩的一番话,岂知他说得是否是实话?她忽然起了疑心,莫非这老头子赌输了钱,又或者恋上了某个粉头,入不敷出,借着澳洲人出新规矩的机会来诈骗钱财?
韩乔姐经营妓院多年,什么风浪人物都见识过,深知人心险恶,就算是多年相熟的老友,食面翻碗亦不算稀罕,何况方老头这样的人物了。
这倒不可不防,便试探道:“方爹,你这个官面上的照应是什么来头?嗱,你厄我我打柒你?。”
方老头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当下道:“韩大娘,你且放心。我们乡里乡亲多年,岂能陷你?只不过时候未到。到时候自然会叫你见真章。”
韩乔姐依旧半信半疑,她将袖子一甩,道:“真章不真章且不论,我可是不见真佛不烧香的。”
方老头含笑点头道:“知道,知道,我这个庙祝,管得就是烧香的事。眼下就有桩叫你知道真佛的事。你家的后院里是不是新来了一个姑娘?”
韩乔姐一怔,冷笑道:“方爹你能知道倒也不足为奇。怎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