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2156节
“昨日大炮响了好一会,瑶人便退了,澳洲人果然炮火厉害。”
“大炮有什么好看的,再厉害这城上也有。倒是江里的自动船,好想去看个究竟。”
……
他们一面在城头上张望,一面议论着出现在城外的伏波军。大炮、大发艇和其他新鲜玩意无不勾起着孩子们的好奇心。
城外,杨增已经大致完成了对连州城的包围。除了各处城门外的哨寨外,一个国民军中队部署在城北,一个在城东北,一个在城东,大炮、伏波军连和黎苗连都部署在燕喜山上,永化乡瑶民在连江西岸驻扎,炮艇沿着连江南北巡逻。看似松垮的战线上,实际上对连州的封锁已经是密不透风。
不论是杨增还是黄超,都不想强攻连州城。一来他们的兵力在一路部署的状态下已经大幅度缩水,目前部署到连州城下的部队强攻略嫌不足,必须从其他地方调集军队。而分兵部署的地区又对整个连阳地区的控制是必不可少的,抽调可能会引起整个地区的不稳。二来连州是他们的统治基础,黄超并不想给连州城的军民留下“外来征服者”的印象。
连州州衙的花厅上,知州崔世召正在和连州城内一干士绅商谈对策,八排瑶退了,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州城依然处于围城之中。现在代替八排瑶围城的是更为凶狠的澳洲人。旧时空的《连州志》记载,崔世召在任时,用自己的德行感化了作乱的瑶民,平息了崇祯八年的瑶乱。但现时空,在多了两广攻略的变数之后,崔世召来不及感化八排瑶就遇到了澳洲元老――他的德行显然感化不了这群粗坯。
八排瑶,崔世召多少还知道些他们的情况,认识其中的一些头目,城里城外,能和八排瑶打交道的人亦不算少,总还能说上话。但是不知何处而来的澳洲人,那就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打交道了。
澳洲人的大名,崔世召也是知晓的,不过在他看来澳洲人是“海外贼寇”,固然能寇掠琼州,侵扰广州,到底也是远在海外的事情,和他关系不大。直到澳洲人攻袭广州的消息传来,他才意识到澳洲人并不是简单地海寇,而是另有所图。
澳洲人派来的招降使者,崔世召的应对是“不见”“不降”“不走”,他既是大明的连州知州,绝无投降之理;弃官而走更不是他的处事方式。于是这知州老爷便有些执拗的坚守在这里。
一上午的“商议”又在东拉西扯的空话中过去了。崔世召叹了一口气,他先看了看莫家的两位举人:举人莫衿是连州天启年间进士莫与齐的儿子,举人莫扬是莫衿的堂弟,莫与齐六十三岁时才考中进士,当了一人南京太平府推官,做了一任之后就辞官回乡,不久逝世。莫与齐在连州素有文名,对子侄的教育向来很重视,培养出莫衿和莫扬两位举人。于是莫家在连州城内一向很有声望,崔世召很重视他们的看法。
可莫衿和莫扬互相用眼神很默契地对视一下,自顾自地喝茶,没有说话。
崔世召又看了曾家两兄弟:曾汝绍、曾汝缵是万历年间庶吉士马象乾的孙子,马象乾官至河南道都察院佥都御史,曾成功弹劾了万历年间的东厂太监张鲸,然后马象乾就辞官回了老家连州,恢复了自己的本姓曾,从此潜心研究史学,直到逝世。现在,曾家兄弟两人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精力有限,坐了一上午已经累了,不经意间就打起了瞌睡,没有注意到崔世召在看他们两人。
莫、曾两家都没有发表意见,崔世召觉得无趣,又看看莫家的世交马呈祥,马呈祥也是一副不愿意多说什么的样子,其他诸如何良田、周鸿、石遇亨等一干连州名士,全都是一副不愿发表意见的样子。
不得已,崔世召把目光发在了自己在连州的挚友马体益身上,马体益摇摇头,崔世召知道,今天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得给自己下一个台阶:“饷午已近,诸位请先归家安歇,莫要中了暑气,退敌之事,我们明日再议。”
如何退敌,已经不知道议了多少次了。当初八排瑶围城就没议出个头绪来,何况来得是更凶狠的澳洲人。莫家和曾家几位关系网最庞大的大佬早就下了判定,面对来势汹汹的澳洲人,连州城绝对守不住,倒是有几个家门不出半步的腐儒却坚持肯定有退敌之法,但却说不清如何退敌――真要说出办法来,旁人一听就知道是纸上谈兵。
这几天安静得很,实在是因为大家都说乏了,也说厌了――空话再说一千遍也是空话。
好在澳洲人倒是没有要攻城的意思,于是连州城就这样一直在耗着。城内存粮本来就不多,随着存粮的减少,街上的施粥棚已经由一天两施变成一天一施,而那些粥也变得越来越稀。由于崔世召在连州城内素有人望,城内的士绅都乐意捐粮赠济难民,但再向这些士绅们募捐下去,就会连那些士绅们的自家食粮都要拿去。毕竟城里不比城外的乡下,有那么多存粮。那些盐商们如果手中有粮,一定愿意破财消灾,但盐商们手中除了盐就是银子,而这两样,崔世召都不需要。
八排瑶围城的时候,全城士绅都一致对外,不惜破家。因为八排瑶一旦进城,全城不单财货尽失,还有性命之忧;而一换澳洲人围城,士绅们的意见就分歧起来,因为澳洲人比起那些八排瑶,传闻要好得多――只要及时降服,百姓缙绅都能保得人财平安。莫、曾两家都觉得,可以和澳洲人谈一谈,来个“委曲求全,从长计较”。就连崔世召的挚友马体益也劝崔世召和澳洲人谈一谈,落个“体面的结果”,免得连州城玉石俱焚。
可崔世召不愿意,因为这“体面的结果”无非是向澳洲人投降啊!
崔世召很在乎自己的名节。可连州城粮库的底细让崔世召不得不掂量一下全城百姓的姓名和自己的名节相比孰轻孰重。现在城内的粮店已是有价无市,再无粮食出售,除了殷实人家和大户们尚有存粮,民间存粮已尽。全靠官仓的一点库底。施粥棚前排队的难民却一天比一天多,而崔世召知道,再过几天,他再也拿不出半颗米来熬粥给难民们吃了――连州城,即将断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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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零三节 新生活的开始
“……就说这清节院,三十年的时光,里面住过多少节妇,我都记不清了。虽说也有几个节妇能熬到孩子成人来接她出去安度晚年的;大多数的人呢?十年二十年,两眼一睁能看到的就是院子里的四方天。每天睁开眼就数着时辰等天黑的熬日子,熬到熬不动了,抬出去往化人厂一送,一辈子就算是完了。每回送尸都是我跟去照应,到化人厂办事。就瞧着这一个个好端端的女子,在这里活活的被关杀了……到底图个什么……”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觉有些泪花了,毛修禹擦了擦眼角,笑道,“惭愧,惭愧。”他又道:“这回大家有了归宿,我瞧着,还有陆所长还有这位陆同志,心里都欢喜――好似大伙都是自家人一般的高兴……”他说到这里,陆橙禁不住泪珠滚滚:她在济良所里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头,此时听毛修禹这番话,真是五味杂陈,大有知己之感。
“所以说,大家都是有福之人呐!”他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大家莫要流泪,今后你们的好日子长着呢……敬你们一杯!”
珍姐拿着行李,随着队伍走出了黄华寺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亮堂堂的,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身上暖烘烘的。她抬起头来看着新换过匾额的山门――十五年里,这是她第二次走过这里。第一次,是她背着才满周岁的儿子,跟着这里的管事婆娘,走着雨后的泥地,从城里一步一滑的走过来的。她还记得,那天的天气也是这么好,可是她的心却是愁云笼罩:死了男人,家里一贫如洗,还带着个才满周岁的儿子。走投无路听了旁人的劝说才来里守节。
这一来就是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里,除了她哭干了眼泪,把儿子小小的身体抱到后面去火化那次之外,便再也没出过清节院的大门――遑论这黄华寺的山门了。管事的孙嫂子有一回很骄傲的说,这清节院里从前有过守寡五十年没出过院门的节妇。
珍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从这里出来――儿子已经死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唯有她死后送到流花桥化人场的时候才会被从这里抬出去了。
院里的日子,长得象没边,每一刻都好像是在苦捱,却又快得象闪电,一眨眼,她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十五年了。澳洲人打近来的时候,当初入院的时候在的那些节妇们,大半已经不在人间。
苦呀……这是节妇们常年念叨的一句话。吃不饱,披星戴月的纺纱,都是苦,可也不是熬不住的苦,真正的苦是前途茫茫,不知道归宿何在的苦。我真得要在这里住到死么?珍姐不止一次的在入睡前问自己。许多女人大约也问过,有些人捱不住这苦闷,疯了;有的干脆在屋后的树上挂上一条裙带让自己解脱了。
许多人信佛,念经,祈求来世。珍姐也跟着一个老姐姐学念过经,可是一点也不能解脱胸中的苦闷。这茫然无边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呢?有时候她觉得真不如死掉――唯有死亡才能解脱这漫漫无边的苦海。
没想到,她还真得脱出了苦海。她贪婪的望着山门外的世界,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
身边的姐妹们,也一个个的在山门前停住了脚步,迷惘的望着外面的世界,不敢迈出步去――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远了。
“大家不要发呆,赶紧走啊,班船可不等人啊。当心脚下。”负责护送她们去临高的陆橙见状催促道。
山门的另一边也出来了一队拿着行李的女子――这是准备去广州城“学员”们,比起“节妇”,她们要活泼许多,一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脸上都带着欢快的笑容。
陆橙一面维持着秩序,一面催促着大家快些走。这时候他忽然发现在山门旁两个穿着干部服的人很是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王君和杜易斌,两个人站在墙角的背阴处,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到。
她有些吃惊,刚想开口,却看到王君把一个指头按在双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陆橙只好不说话了。
他们是听到了今天是妇女们出发的日子,特意赶来送行的。然而到了山门口,王君又改了主意:
“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吧。”
杜易斌不解:“到都到了,为什么不进去?”
“进去之后无非又是讲话,然后大家高呼元老院万岁。有点腻味了。”王君笑道,“咱们也不贪图这几句万岁。”
“不过这样怎么能体现出元老院关怀她们呢……”
“我们的关怀她们肯定记得,”王君说,“就算我们死后很久,也会有人记得。”
“那就回去?”
“来都来了,就目送她们离开吧。算是我们最后的一份心意了。”
于是他们就默默的站在墙角,看着妇女们整队离开,比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单身妇女”和“学员”的精神面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君忽然想到:妓女和节妇,多么水火不容的两个词汇,完全没有交集的群体,此刻却都在元老院的恩惠和祝福下,要走上新得人生,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没有比这个更让王君感到荒诞的了。然而他又暗暗的感到高兴――我们把多少人从命运的泥塘里挽救了出来,自己来到这个时空,获得了旧时空无法想像的地位和财富的报酬,然而这种心理上的满足却是任何地位和财富都不能比拟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元老院才能忍受这么多年的辛劳、寂寞和危险。一步一步的向前推动着历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