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492节
一连半个多月这样的磋商和讨价还价在全县的每家大户里在进行中。紧张和不安的气氛笼罩在各家头上,彼此之间有点关系的人家,都在四处走动,打听消息。和天地会有来往的大户顿时成了全县的焦点,上门来拜访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连大户们一直看不起的暴发户:靠着为澳洲人采购货物发家的“全福行”的林全安也忽然成了香饽饽,三天两头有人来拜访,有的放下礼物就走得,也有的坐下来天南海北的不知所云的乱扯一气。闹得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林全安之外,就是“润世堂”了,这家药店的买卖忽然变得极好,大户家里忽然都有人“生了病”,都指名要“润世堂”的东家杨世祥看病,药医同源,他倒是平日里也悬壶济世,只是没想到忽然生病的人如此之多。
当然,从这些人嘴里是打听不出什么具体消息来的。不要说林全安、杨世祥这样和田地根本没什么关系的人,就是号称和澳洲人走得最近,消息最灵通的张有福也没能透露的内容。
反倒是无财无势的小粮户这次没什么惊扰。他们本来就无多余的田亩可报,有的甚至还承担了根本不是自己的田地的粮赋,再要挤也不会有大油水了。当然这并非陈明刚大发善心放过他们――胥吏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大油水小油水,石子里也要榨出油来――而是陈明刚觉得澳洲人主要是要整治大户,去大费周章的挤小户意义不大,出不了成绩,还容易引起小户们的反弹。陈明刚觉得澳洲人对老百姓的态度和大明官府对百姓的态度完全不同。真闹出事情来,自己讨个没趣是肯定的了。
大户们频繁的串联交通,给政保总署一个极好的机会,行动处的监视部门据此绘制出一幅“县内大户关系图”。中国人遇到困难,最先找的,自然是自家的亲戚朋友,这次可以大概了解他们彼此之间的亲疏程度。
刘大霖家也成了漩涡的焦点。黄禀坤第一次拜访他家的时候。刘大霖对他提出的问题不置可否。清理田亩的事情,在他看来是站在理上的――不管有没有澳洲人这码事,隐田、诡寄这样花样都是损害了朝廷的收益。
当然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切身利益总是要照顾的。个人与政府的利益相碰撞的时候,多数人还是选择维护自身的利益。刘大霖家过去不过是中人之产,自从他父亲一代开始有了科名之后,官定的免征额的就足够免除他家的全部钱粮了,但是人总是有亲戚朋友要照顾的。都是至亲好友的――他到底不是圣人,也就应了。时间一长,不知不觉中,刘家名下的土地居然多到了一千亩。
这次丈田的事情,刘大霖自己倒没受什么骚扰――陈明刚知道澳洲人对这个进士很是尊重的,有利用他的意思在内,所以和往年一样,根本没去送粮由。连过去每到此时登门请安打秋风弄个几贯钱花的惯例都免了。
但是陈明刚还是打算杀一杀这位过去现在谁都不敢碰的刘进士的威风。他不给刘大霖送粮由,但是诡寄在他名下的田主们,这次就没这么幸运了。陈明刚手里有很清楚的单子,知道每家诡寄在刘大霖名下的土地数量是多少,便直接给这些田主送去了粮由,要他们限时自报土地数量以备开征。
这下,刘家的三亲六眷,至亲好友都闹翻了天。大伙都知道陈明刚此人狠毒难缠,赶紧都上城里来看刘大霖了,要他出个主意。刘家在县西门内的宅子门前顿时挤满了轿子和从人。
刘大霖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喜静不喜闹,自从他的腿脚不便之后,更是极少出门,现在一下子来了这许多的亲朋好友,个个都要见他要他拿主意、想办法、办交涉。闹得他六神无主,只关照管家出面应付,自己躲到了书房里。
听着前面闹哄哄的说话声,刘大霖觉得无计可施。他即觉得愧对亲友,又很讨厌他们。似乎自己的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家是累世书香,祖父没有科名,但是颇有文名。父亲当过知州。自己又是进士。堪称本县响当当的缙绅之家了。要是过去,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写张片子往县衙里一送,没有办不下来的。现在,往县衙里送再多的片子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得和澳洲人交涉才行了。
但是和澳洲人打交道,是他最不愿意做得事情。
以澳洲人对他的优待尊崇来说,若是肯出面周旋一番,澳洲人总要买他几分面子,事情是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出这个头。
澳洲人虽然没干过什么坏事,但是总是化外之民,不服王化之徒,在临高擅自筑城建号,形同割据之势力。自己原本就避之不及,哪里还能轻易招惹他们!髡贼若是存心要利用他,自己求人办事,不免就要落下把柄。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
但是自家的亲戚朋友,又不能不有所交待,否则一个“刻薄”的名声,他也担待不起。
正在发愁,只见伺候他妻子的一个丫鬟来了,见他满面愁云,不敢开口,只站在屋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还是刘大霖发现了他,“有事进来说话。”
“是,老爷!”丫鬟赶紧进来,“几位舅老爷、姨太太都来看夫人。现在在后堂说话,他们都想过来看您。夫人怕您身子不舒服,先拦着了……”
“知道了,”刘大霖挥了下手,“你退下吧。”
丫鬟迟疑了一下,又说:“夫人请您看看,能不能照顾下娘家的几位至亲……”
“你先回去伺候夫人,这事情我自有主意。”
丫鬟退了出去。说是“自有主意”,实则主意在哪里还根本不知道。刘大霖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竟然没个可以商量的人。
朋友,他自然是有的,但是这些朋友不是谈性理讲教化,便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说这些头头是道,真遇到了实际的事情一点有用的主意都出不了。大伙都奉承他“道高操洁,志行光明”,这话,他原也当得起,可是眼下的问题,却不是这“道高操洁,志行光明”能应付得了的。
想来想去,只有黄家寨黄老爷子的二公子黄禀坤――他好几天前就来拜访过,问自己将如何应对这次丈田的事情。因为刘家自他父亲为官起享受优免已经二代,平日里除了逢年过节应付下打秋风的胥吏之外,已经很久不过问粮赋的事情了。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想来,黄家父子倒是可以商量商量。黄家虽然是户土豪,但是多年来保卫乡梓出过死力。刘大霖对县里的事颇为热心,所以对黄家父子很是尊敬,彼此互通庆吊。黄禀坤过去考中生员,他还亲自登门道贺,给了黄家极大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了一丝光亮。赶紧转动轮椅的轮子到门口,叫来佣人:
“去向各位老爷说,他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请他们先回去,到时候自然有个回音。”
“是!”佣人正要离开。
“慢!”刘大霖知道这伙人大约都送来了礼物,“所送的礼物,一概退还。”
“是――”
“夫人的几位娘家客人,礼物也不要收,照样说这话!”
吩咐完毕,他又叫来一个贴身的书童,吩咐道:
“你去县学一趟,请黄家二少爷过来一叙。”
第二百四十四节 秋赋(九)
第二百四十四节 秋赋(九)
“这会是下午了,请黄二少爷来用晚饭吗?”
“不,”刘大霖想了想,用晚饭的话议事就要到晚间了。他自认处事光明磊落,夜里谈事未免有行踪诡异之议,“让他明早来。”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黄禀坤就来登门拜访了――这个年轻人早就被要干一番事业的想法冲昏了头脑。
上一次,俩人没谈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来,这次刘大霖忽然找他,大约是这“丈田”的狂风也吹到了他的头上。
要是刘大霖愿意出面写禀贴,事情可就成了一多半了!其实以黄禀坤的见识来说,也知道就算省里派出官军,要赶走澳洲人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是他对髡贼的敌视心理让他不愿意正视现实。
“……我也是束手无策。”刘大霖苦笑道,“我自家的地,就算要我全部起课也认了――反正也没有几亩。可是亲戚朋友寄在名下的,他们即来求我,不能不有个交代。”
“伯父,这回丈田的事情,据小侄看看是项庄舞剑。清理隐田诡寄是假,对付县里的士绅大户是真。”黄禀坤道。
刘大霖很是注意的听着,问:“这话我也听家人传进来过。不过清理田亩,原是官府的正办,澳洲人以此为由,又借了县衙的牌子,驳不倒他。世兄有什么法子?”
“小侄以为,这一切的根子,就在髡贼身上。”黄禀坤低声道,“陈明刚这些跳梁小丑,不过是借此聚敛,但是髡贼的此举却包藏着极大的祸心,再与他们周旋下去,恐怕会先伤及自身。”
“世兄你的意思是?”刘大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看他一副极有决断的面孔,显然是大事。不由得慎重起来。
“串联全县士绅、粮户和读书人,一起写禀帖,派人送到省城。”黄禀坤道,“此事还要伯父鼎力相助才成。”
明清官员很重科名和乡谊,但凡地方上的士绅要办事,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上都得有官员支持才行。而临高自古至今,就出了刘大霖这么一个进士,所以乡谊这块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刘大霖中举和登科时候的同年,任官的人不少,算是一条线路。在黄禀坤想来,如果刘大霖肯写几封“八行”,士绅大户们筹上五六千两银子去省城活动活动,事情还是有希望的。
“写禀贴?”刘大霖听了他的建议,有些出乎意料。他赶紧抬眼看了下门口,承值书房的佣人是他家的家生子,很是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