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 第173节
我素来不理外面的事,也极少听那些事,可时至今日,我仍记得你岳丈在世时,曾经教训大老爷的那句话:咱们武勋将门,从来都是兄亡弟披甲,父死子出征。大老爷当初因为不敢接你岳丈的班,不愿去苦寒边塞之地戍卫边疆,这才被老国公一怒之下,打发到了别院……
不提这些事了,你不是说蔷哥儿是个有志气的么?那我倒奇了,连他本分的事都推诿不愿担当,他的志气又在哪里?莫非是见你这当先生的回京后要升官,要为官做宰,所以才舍了家里危难之局不顾,到你那去攀附前程?”
毕竟当了一辈子的国公夫人,果真想逼一个后辈做事时,谁又敢说她是个老糊涂?
这等诛心恶毒之言,寻常蠢妇谁能说出……
……
第二百三十六章 荣庆堂上(完)
听闻贾母诛心之言,林如海和贾蔷对视一眼,便都知道,此事必是宫里压下来的无疑。
不然,贾母不会这般卖力气。
这对贾蔷这种奇葩来说,不是件好事。
可换个人,哪里还需要费这般心思?
也可见,宫里想要贾蔷做的事,有多险,多难。
只是,这满堂贾家人,谁又会真正关心贾蔷的死活?
贾母看似深明大义,口口声声贾家的担当,可她所为的,也不过是帮宫里的贾家大小姐元春铺路罢了。
至于贾蔷,乃至东府,都不过是她眼中的牺牲品。
豪门人心,冷酷至斯。
林如海看了垂着眼帘的贾蔷一眼,轻声笑了笑,道:“老太太所言,正是我先前劝他的话。只是,蔷儿不愿因一份家业,和族中兄弟相争,让外人看了笑话去。再者,听说东府的正经嫡孙贾蓉也还在。他和蔷儿曾经关系亲厚,故而蔷儿不愿夺手足之家业。”
贾母哪里听得进去,摆手道:“国公府是武勋,要经过宗人府考封,蓉儿虽还活着,可腰骨断了,人瘫在床上,下都下不来。那般模样,宗人府是断不会授封的。宁国公传到这一辈子,嫡孙就这么两个,他只顾着兄友弟恭,难道忘了祖宗大义?既然你体谅着蓉儿,那也好办。虽然他不能承爵,那东府的家业,你多让他一些。”
贾蔷好奇:“东府的家业,还需要我让么?赦大老爷不是已经做主,全都分完了么?倒是听说一大半都落到他口袋里了……”
见贾母面色骤变,贾蔷摇头微笑道:“不过也没所谓,既然贾家只需要我来担这个名头,我担着就是。至于那份家业,我并不在意。只是还请老太太劝劝这边的大老爷,虽说是同族同宗,可到底不是一房,分家快一百年了。若是小户人家,大房二房都分家几辈子了,这个时候东府死的死废的废,他跟头野猪一样跑进去大块朵颐,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此言一出,贾家人无不面色臊红,贾政更是几无容身之处,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
“蔷儿,不得无礼!”
没等贾母震怒,林如海就斥责道:“东府临大难,是大老爷出面安顿下来的,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必是你听信谣言。再者,你既然已经打算不沾染东府家业财产,那边的事自有敬大老爷做主,你又怎敢在老太太面前胡言乱语?”
贾蔷闻言,躬身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抬头对面色阴沉的贾母笑道:“老太太,今日进宫时,陛下对我说了一事,事关宫里大姑娘。用不了几日,府上就要迎来大喜之事了。为免慌乱,还需要早做些准备才是。”
贾母到底是妇道人家,听闻最关心之事得了准信儿后,心中的抑郁怒气一扫而空,惊喜问道:“果真?”
林如海点头笑道:“若非东府之事,本该早些就传喜信儿了。”
贾母、王夫人、凤姐儿等闻言,皆是喜之不尽。
林如海却趁此时机提出告辞,贾母哪里允许,道:“无论如何,总要留下来吃个团圆饭才是。”
林如海苦笑道:“身子还未将养好,一日里吞下的药汁倒比饭还多许多。能入口的,也不过寥寥两三味素斋。方才大内兄也要做东道,我只说等身子养好后罢,不然滴酒不沾不说,连油星也碰不得,没的扫了大家的兴。左右不过再养半年,想来就好了。”
黛玉又开口道:“爹爹要准时用药,那方能半年就好。若总今日这般,耽搁了大半天也不曾用药,却不知究竟几时才能好利落呢。”
贾母闻言正色叮嘱道:“如海,身子骨不是闹着顽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考量考量玉儿。我老了,等我没了,她就你一个老子当靠山,若是你熬坏了身子骨,叫她怎么办?”
林如海闻言,也看得出贾母真心疼爱黛玉,便拄着拐起身,道:“岳母教训的是!”言罢,又行大礼拜下,道:“敏儿早逝,如海愧对岳父岳母信任托付,早该于府上领罪。老太太非但不怪,还十分疼爱小女,处处爱护,此恩此德……”
贾母对这个女婿也是心疼的,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将林如海带回府,见到他一表人才,新科探花郎不说,祖上更是四世列侯,门楣极好,再加上父母高堂不在……
瞬间就成了极品东床快婿,给个王爷来了都不换!
莫要小瞧这一点,若是老子娘都在,那贾敏嫁过去后,新妇上门立规矩都要劳累不知多狠。
林家宗族也远比贾家简单,不必操持一族之事,省多大的心,少受多少罪!
当娘的,岂有不心疼女儿的?
所以林如海方方面面都极合贾母的意,贾家老一辈四个女婿,独这个女婿最得她的偏疼。
这会儿见他跪下谢恩,声音都哽咽了,心里原本对他收贾蔷为弟子的恼火也散了大半,一迭声喊贾政、贾琏将他快快搀扶起来。
随后嗔怪道:“你自己也有了春秋,身子骨也不爽利,都是自家人,何苦这般外道,没的生分了去?玉儿是我的嫡亲外孙女,心尖尖儿一样看着她长大,我疼她,难道是要你来谢我的?”
林如海恢复神态,看着黛玉笑道:“往后,要时常来看望老太太,孝敬老太太。”
进门之前,他本还打算让黛玉住在贾家,以免日后说亲时,让婆家说嘴失恃之过。
可进门后看到的那一幕,却让他顿时灭了这个心思。
贾母在哄劝宝玉时,王夫人看向黛玉眼神里的怨毒,便是以他的心性,都觉得心惊。
且他原就知道,亡妻生前与他说过,这位二嫂子和她不睦,嫉妒她的紧……
再者,将来应该也无人敢说黛玉失恃少教……
连公婆都没有,旁人谁还有资格多嘴?
只是他这话却让贾母不高兴了,尤其是贾母看到宝玉连连同她使眼色后,便不悦道:“玉儿哪里也不能走,就在这里陪我这老太婆!好不容易回来了,岂能搬出去?”
王夫人也笑道:“合该多陪陪老太太,这么多孙子孙女儿,数大姑娘最得老太太疼爱。”
贾母笑道:“和宝玉是一样的。”
黛玉却笑道:“只等爹爹病好了,不用我服侍汤药了,必还是要回来陪老太太的。只是如今,眼见爹爹又要忙于公务,我若不在,姨娘劝他不得,耽搁了进药,可如何了得?还求老太太、太太体谅我的苦心。”
林如海摇头苦笑不已,道:“也就半年光景,到时候,你还是快快来老太太这里罢,我是耐不得她的央磨喽!”
贾政哈哈笑道:“也是外甥的一片孝心!”
黛玉又道:“还想请老太太、太太和家里姊妹们到我们府上去做客。”
贾母见事已至此,只能一叹道:“你们那边这几日必是兵荒马乱的,哪有功夫伺候我们?再者,若宫里果真快传喜信儿,咱们家里也要忙起来了。”
黛玉笑道:“扬州的东西都带了来,按原处摆放就是,乱不了什么。纵老太太、太太没时间,姊妹们想来是有功夫的。”
贾母本还想婉拒,不让去给那边添乱,也有些生黛玉不肯留在身边的气,不过看到一旁宝玉快把眼珠子给瞟了出来,便勉强答应道:“那好,三日后,我让人送她们过去。”
黛玉大为高兴,与一众姊妹相视而笑,宝玉也在上头眉开眼笑,就听贾政喝道:“旁人能去,宝玉不许去,从明日起,好生读书!”
劈啪!!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砸到脑门上,宝玉整个人如丧考妣,生无可恋。
眼见他眼睛都要斜了,贾母大怒道:“胡说!后日我做主,宝玉和姊妹们一并前去!你再敢逼他,后日我和宝玉她们一道去,留你一人在府里单过罢!”
贾政败退……
见贾母精神头不济,林如海再次提出告辞,贾母强撑着精神又挽留一回后,就不再挽留,让人送出府去。
看着黛玉的身形随着林如海和贾蔷渐渐远去,宝玉似乎魂儿也渐渐升天了……
不过在感觉到贾政严厉的目光瞪来后,宝玉又迅速灵魂归位,低头不敢吭声……
……
出了荣国府,贾蔷骑在马上,带着二三十骑,护从着林如海和黛玉的马车东去。
一路东行,心情隐隐有些复杂。
和西府的瓜葛,到底还是无法彻底割裂。
别的不说,贾母对黛玉的宠爱不是假的。
黛玉失恃之后,被送往京城,那时不过五六岁之幼。
若无贾母偏疼宠爱,未必能长大至此。
正是看出这一点,林如海才会以大礼跪拜。
再者,贾政虽没甚能为,可是,也算不得坏人,品性也算良好。
所以哪怕看在当初荣国公贾代善对其提携的份上,林如海也不会坐视贾家彻底崩坏。
头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他相信,以林如海的智慧,不会迂腐的被贾家往火坑里拖……
……
却说林家父女并贾蔷离去后,贾母为避免贾政寻宝玉的麻烦,让李纨带着一众小姑子小叔子去顽,她则留下贾政夫妇、贾琏夫妇谈话。
李纨引着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回到探春院后,众人看着宝玉死人一样失魂落魄的脸色,迎春好笑道:“过两日不就去瞧林妹妹了么?怎这般模样?”
宝玉无言,两行热泪滚落。
探春肚子里差点没笑死过去,面上却绷起劝道:“二哥哥,是林姑丈身子骨不好,林姐姐要留在跟前侍奉汤药,方才不是说好了,等林姑丈身子骨养好了,就回来,还和从前那样一起顽乐么?”
小惜春今岁不过九岁,素日里和宝玉也不亲,所以不大关心这些,却巴巴笑道:“林姐姐方才在西暖阁说,蔷哥儿还送了她一个戏班子,叫小四喜班子,排了出新戏,是极好的,还是蔷哥儿和林姐姐一起写的,我想去瞧!”
听闻此言,宝玉终于再也忍不住,“呜”的一下哭出声来……
林妹妹!!
……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祸根
神京西城,宁国府。
东路院,卧房。
婴孩手臂粗的白烛大蜡照的满堂通明,只是,燃烧一根足够寻常百姓人家一月嚼用的大蜡,在这间屋子里散发出的烛光,却显得白森森的。
卧房的壁上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侞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
本是一派富贵香艳的闺房秘景,在森白的烛火照耀下,也似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光芒。
静谧的屋子里,听不到任何杂音,静的可怕。
然而卧榻之上,却躺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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