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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 第5节

  书房内四下角落里各放着一座青铜冰鉴,皆为祥兽形设。

  盛满冰块的冰鉴,不断的从兽首口中喷出淡淡的白雾,使得房间内清凉爽快。

  贾珍披着一件薄薄的香缎锦衣,手里捧着青莲瓷盏,用汤匙细细的品味着盏内冰糖莲子羹……

  一柱香功夫后,贾珍受用的放下瓷盏,斜眼睨了堂内躬身站了半晌的贾蓉,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不屑哼音,问道:“这几日,那个孽障如何了?”

  贾蓉腰腿发酸,这会儿闻问,忙抬头赔笑道:“回老爷,贾蔷这几日天天忙着读书……”

  贾珍不满的“嗯”了声,道:“他是什么货色,我还不知?他能安下心来读书,龙也会下蛋了。学里太爷怎么说?没打他的板子?”

  贾蓉闻言面色一滞,犹豫着不知怎么答话,这一慢,就惹得贾珍勃然大怒,喝骂道:“该死的小畜生,连话也不会说了么?吞吞嗦嗦的作甚?你如今也敢怠慢我?”

  贾蓉唬的一个激灵,忙道:“老爷,非是儿子敢怠慢老爷,只是在纳闷儿……”

  “你纳什么闷儿?说明白了,敢糊弄我,今天再没你的好!”

  拖着长音,贾珍的话让贾蓉在这清凉的房间内热出了满头大汗。

  贾蓉道:“老爷,儿子是在纳闷儿,学里太爷这几日每天都点贾蔷起来答话,可他提的那些难题,都被贾蔷给答出来了……”

  “什么?”

  贾珍睁大些了眼,看着贾蓉道:“你说学里太爷都难不住那孽障?怎么可能?”

  贾蓉无奈道:“是真的,儿子不止问了一个人,好些族中子弟都看到了……对了,宝二叔和薛大叔这几日见天儿去学里点卯,就是为了看这奇景儿。”

  贾珍闻言,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心里狐疑:莫非那孽障这些年来都在他跟前装疯卖傻?

  见他沉默,贾蓉简直心惊胆战,想了想道:“不过太爷也批过贾蔷二回……”

  贾珍抬眼看来,凶戾的目光让贾蓉面色发白,贾珍沉声问道:“太爷说了什么?”

  贾蓉忙回道:“太爷说,贾蔷的字写的太次,要勤加练习,不然下场后考官第一眼见字不行,卷子就罢黜了。哪怕得天大运,混了过去,日后吏部选官,身言书判四关,书法不过关,一样选不得官。”

  贾珍哼了声,讥笑道:“他还想选个官儿做?做他的春秋大梦!你去告诉太爷,就说那孽障的字丢了我们贾家的脸面。连字都写不好,还读什么书?让他好好管教那孽障,每日让他多写五十篇大字!写不出名堂来,就严厉管教!”

  贾蓉想了想,犹豫道:“老爷,贾蔷怕是连买笔墨纸张的银子都没了……”

  贾珍侧目看去,道:“你莫要诓我,你们这起子畜生,哪个随身不带着二三十两银子做垫包,不然怎好随时去吃喝嫖赌?”

  贾蓉红了脸,忙道:“老爷明鉴,不过贾蔷的银子都花出去了。这几天他日日都去南城他舅舅家,他舅舅家穷苦的厉害,还有一个表姐生孩子落下了病根,贾蔷把身上的银子大都花在他舅家身上了。”

  贾珍闻言冷笑道:“用我贾家的银子,去贴补外家,好的很!那正好,你让太爷好生管教那孽障去练字。练不好就狠狠的打!!另外,让赖升再去问问,那孽障的舅家在哪讨生计,去断了他们的生路,我倒要看看,那孽障能拿我贾家的银子养他们到几时!”

  ……

  荣宁街西,荣国府。

  内宅后房门后廊往西,沿一条南北宽夹道,南向倒座是一处三间小小的抱厦厅。

  贾蓉自宁府出来,就悄然奔向这里。

  此时正值午后歇息时间,五六个二等婆子和七八个丫头悄悄的立在抱厦门廊下,就着过门风乘凉。

  却无人敢发出一丝杂音来。

  贾蓉心里钦佩,上前对一妇人小声报道:“请林妈妈进去给二婶子说一声,就说我奉了我们家老爷太太的命,来和二婶子商议一下明日早请老太太到我们府上会芳园纳凉看戏的事……”

  那妇人闻言轻声道:“二奶奶刚刚才处理完事歇下,她本身觉就轻,丁点动静就醒来了,这会儿若是叫醒,今儿午睡就黄了。小蓉大爷,若是没有急事,还是等一个时辰再来吧。”

  贾蓉略略急道:“真有急事……”顿了顿又道:“要不是和老太太相干,我何苦顶着大日头乱跑?”

  这妇人和她丈夫林之孝都是荣府这边的当红仆妇,便是贾蓉也要给他们几分体面。

  妇人闻言后,好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抱厦,不过一盏茶功夫又出来,脸色隐隐不好,道:“小蓉大爷,奶奶说了,今儿要是没个说法,是过不去的。”

  贾蓉讪笑一声,道了谢过连忙入内……

  “请二婶婶安,请平姑姑大安!”

  进了抱厦左暖阁,穿过一处珠帘,贾蓉对帐内斜躺着的一美艳妇人请礼罢,又对侍奉在帐外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年轻姑娘请了一请。

  没等帐外那丫头还礼,就听帐内妇人慵懒道:“少作这怪相,大晌午来扰老娘清梦,还打着老太太的幌子,若说不出点名堂来,我一会儿先大嘴巴子赏你,再让人架好车去东府,让珍大哥哥打你的板子!”

  贾蓉闻言谄着笑脸往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道:“二婶婶,要没点急事,侄儿哪敢大中午的扰了您?”

  妇人自然就是荣府管家少奶奶,琏二奶奶王熙凤,人称凤辣子。

  族中素以泼辣敢为,手段强硬为名。

  喜欢她的人夸她是巾帼中英雄,等闲须眉男儿难及她万一。

  憎恨她的人则骂她牝鸡司晨,手狠心黑笑面母大虫。

  王熙凤还带着起床气儿,啐骂道:“少扯你娘的臊,快说到底什么事?”

  贾蓉闻言,先回头看了看门外方向,回过头又对平儿笑了笑后,方压低声音道:“二婶婶,还不是因为蔷哥儿的事,我们府的事从来藏不住秘密,二婶婶必然也听说过蔷哥儿的事。旁人没人敢护他一护,侄儿唯有求到二婶婶这里,求婶婶看在过往我弟兄二人恭敬婶婶的份上,搭把手帮他一帮吧。不然,蔷哥儿怕要被活活逼死了!”

  说罢,竟是落下泪来。

  这模样,却让王熙凤和平儿齐齐动容……

  ……

第八章 冰糖莲子羹

  “你会这样好心?”

  王熙凤生的七窍玲珑心,知道贾蔷这样的贵戚子弟,从来都是自私自利者多,为他人着想者少。

  不只说贾蓉,这贾家门儿里有一个算一个,还有她们王家,都是见惯了男儿薄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为别个操心的。

  且别人不了解贾蓉什么德性,她还不知道?

  和贾蔷共富贵享乐还可,殚精竭虑的为贾蔷筹谋,如此高义,却决计不能。

  掀起纱帐,王熙凤见贾蓉形容踟蹰不知如何作答,心里愈发有数,冷笑道:“蓉哥儿,你如今也敢在我面前弄鬼?”

  贾蓉闻言,涨红了脸,低声道:“婶婶是巾帼里第一聪明之人,阖族上下谁不赞服?连我老子娘都常常夸婶婶,我又如何敢在婶婶面前弄鬼?只是……只是……”

  见他窘迫到这个份上都不能开口,平儿忽地朝王熙凤使了个眼色。

  王熙凤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些传闻,犹豫了下,轻声问道:“你是……你是想让蔷哥儿做你挡刀的?”

  一下被人揭开了平生最难见人的腌臜耻辱之事,贾蓉一个头磕在地上,压抑着嗓音,呜咽痛哭起来。

  王熙凤和平儿猜测的没错,他如今就是想竖起一个箭靶来,将他老子贾珍的注意力给吸引开,让他老子没有精力,再去不分早晚的让他媳妇秦氏去送冰糖莲子羹……

  他和贾蔷虽是一起长大,看起来兄弟关系也十分亲密,可贾珍待贾蔷是那样的,待他却是对仇人一般,贾蓉心里要是真的还能拿贾蔷当兄弟,那他就是圣人了。

  更何况,传闻里和秦氏不干净的,又何止他老子贾珍一人……

  见他哭成这样,王熙凤和平儿脸色都不大好看。

  只是东府里那些腌臜龌龊事,又哪里是她们能置喙的?

  旁的不说,从那位抛家舍业在城外出家炼丹想成仙的大老爷算起,东府就没一个正经的。

  那位修仙大老爷为了成仙连爵位家业都能一并放到一边,可即便是这样,前几年不还添了个千金小姐,惜春小丫头?

  红尘不绝,女色难断,却不知修的是哪门子的仙……

  王熙凤纵然心思百转,一时间也想不出主意解东府之局。

  而让她为了一个贾蔷,去得罪宁国承爵人贾珍,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大家都是成年人,算计更多的是自身的利益,而不是道义。

  再者,贾蓉哭的那么惨,还不是为了他自己?

  轻轻一叹后,王熙凤道:“蓉哥儿你也别哭了,这些都是你们前面爷们儿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插得进话?要不你去求求你琏二叔?”

  贾蓉闻言几乎绝望,道:“二叔素不耐烦这些事,他和老爷关系极好,所以也瞧不上我和蔷哥儿……婶婶,侄儿不求你出面护住蔷哥儿,只是待蔷哥儿到西府来时,婶婶能在太爷和二叔跟前替他说几句好话,就感激不尽了。”

  王熙凤闻言,扯了扯嘴角,道:“行了,若不答应你,又要哭哭啼啼的,见着也烦,我应下了,你自去罢。”

  贾蓉磕头谢罢,乖乖离去。

  待平儿送他出门后,折返回来,恼火道:“东府也忒不像了些,都什么下作东西?”

  王熙凤倒觉得平常,冷笑道:“这又算什么?连我这样没读过书的人都听说过,这自古以来便是脏唐臭汉,宫闱杂乱。天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出一些罔顾人伦的畜生岂不平常?东府那位没人约束着,想怎样就怎样,他还是族长,谁能将他如何?便是老祖宗也不好明说什么。”

  平儿闻言,面色依旧不好,她心里既难过又委屈。

  她是贾琏的通房,虽因眼前这位奶奶好妒,一年到头也到不了一两回,却也是贾琏的女人。

  可她也隐约知道,贾琏和他老子贾赦的一房小妾不清不楚,只是一直不敢告诉王熙凤……

  否则,不知还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心里叹息一声,平儿问道:“这小蓉大爷怎求奶奶做这事?”

  王熙凤呵呵笑道:“你不是想明白了吗?他想让贾蔷多挺些时日,好让他老子把心思放在贾蔷身上。平儿你瞧瞧,咱们家里这一个个,办正经事时没一个顶用的,可遇到这等歪门邪道,就一个赛一个人精,没一个省油的灯。蓉哥儿这也算是体会到了‘求不得’三个字的妙用了,只要他那顺心顺意了半辈子的老子一日没得手,就会越发不甘心,越想弄到手,也就不会再不要脸的去急着喝冰糖莲子羹了……”

  ……

  麻刀胡同,刘家杂院。

  下午时分,贾蔷刚至门口,就听到庭院里春婶儿嚎啕哭叫声。

  贾蔷闻声皱眉,推门而入,就见春婶儿坐在地上大哭,旁边两个邻里老妇在劝,但语气中难掩同情的幸灾乐祸……

  刘大妞一边抹泪一边劝说,刘老实和铁牛则闷着头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怎么了?”

  贾蔷开口问道。

  春婶儿还在大哭,刘老实和铁牛沉闷的不想说话,刘大妞只顾落泪,倒是一个顽童大声道:“老实大伯和铁牛被码头上的管事的开革了,春婶儿的煎饼摊子也被人给砸了,他们被赶出码头不准在上面讨生活了!”

  贾蔷点了点头,然后对铁牛道:“姐夫,扶舅母进屋。”

  又对刘老实和刘大妞道:“舅舅,表姐,你们也进屋,正好我有事要寻你们商议,此事未必是坏事。”

  “哟,这讨饭的活计都丢了,难不成还是好事不成?”

  方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着春婶儿哭的一位老妪听了不乐意的说道,好似刘家不惨她先前都白哭白劝了。

  春婶儿却反口骂道:“关你屁尿事!我家甥儿是读书人,住西城荣宁街的大宅子,他不比你知道的多?”

  那老妪闻言气恼道:“俗话说的好,天大地大娘舅最大。你这外甥儿既然这般能为,如今又没了爹娘老子一个人住大宅子,怎没见他接你们去住?”

  显然,在贾蔷不在的时候,春婶儿或是刘大妞没少宣传贾蔷的家境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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