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495节
想新建没门儿,可恢复呢?——山东登州府原本是拥有一支水师力量的,不过已经在叛乱中因为孙元化的愚蠢而丧失殆尽,几乎所舰船都落入叛军之手,还带累了海峡对面的东江镇——掌管着一半东江水师的毛承禄带领手下过来投奔叛军,致使东江水师实力大衰。
如今叛乱平息,登州,东江两支水师提出要恢复原样,倒也不能算僭越,只是朝廷同样没钱去满足。登州水师倒也罢了,一时半会儿齐全不了也无所谓,反正当年设立这支水师的目标是防备倭寇,如今倭寇基本绝迹,有没有也无所谓。
而东江镇水师的事情就比较麻烦了——这支船队的任务是为至今还驻扎在辽东皮岛,旅顺一带,进行“敌后游击作战”的东江镇人马运送军饷给养。当然明朝人没有游击战概念,但他们至少知道有这么一支部队放在辽东,好歹可以分散后金的兵力,使其不能专心对付宁锦防线,因此在原本的东将军主帅毛文龙死掉之后,反而增加了对皮岛方面的供给。即使他们对后金作战是屡战屡败,自己内部又屡屡发生兵变,却还要尽量维持住这支部队的存在。
如今的东江镇皮岛总兵官名叫黄龙,他对大明还算忠诚,不过治军手段一如当时所有的明军将领那样拙劣——依靠克扣下面粮饷建立起一支忠于自己的家丁队伍,打仗时就靠这么一小批“精锐”作为核心,再带上一大群没什么战斗力的酱油众部队去壮声势。若遇到生死关头了就把这批人顶上去,能赢下来最好。若是连这批人也输了溃了,那剩下酱油众部队再多也不顶事。
不过对那些酱油众部队再怎么克扣,终归还是要给他们吃饭的。东江镇如今占据着辽东半岛沿海大小岛屿五十余座,连兵员带家属足有好几万人。这些人的粮食一方面是靠朝鲜人供给,另一方面就是靠大陆上输送。从前是由登莱巡抚负责这条后勤补给线,后来转移到天津。如今随着登州府渐渐恢复元气,又有建议说要转回登莱。
但不管怎么安排,足够的海上运力必不可少,而这正是当前明王朝所缺乏的。黄龙已经几次三番发来奏报诉苦,说运来的粮食实在不能满足需要,为此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兵变,他自己也不得不从皮岛移驻到旅顺口驻扎,以免当地军心不稳。
作为大明帝国的统治中枢,内阁也曾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他们也无可奈何——粮食倒是有,可运输用的海船不够。当前用来支撑着这条补给线的舰船还是先前琼海军平定登州府之后,从叛军手里夺回来的那批船呢,后来是被琼海军和郑家瓜分了一通之后,只剩下一些歪瓜劣枣还给了大明。明帝国内部对此当然是很有些不满的,但既然是人家抢过来的战利品,他们也没什么挑肥拣瘦的余地。
……
所有这一切,和大明帝国当前所遭遇的其它许多问题一样,归根结底其核心就在于两个字:没钱。这一点身为阁臣的温体仁当然也很清楚。而且就在不久前,他的态度还是旗帜鲜明附和着皇帝,对下面那些要钱的奏报大加鞭挞,指责他们不懂得体谅朝廷艰难。对于隶属于东林一派的史可法更是没什么好话。
可这一刻,温体仁却仿佛换个人似的,一副为国为民,悲天悯人情怀,拿着史可法的那封奏报大加赞扬。连连夸赞这史宪之不愧为左公弟子,政略上果有不凡之处,仿佛史可法这条建议能够解决当前大明的所有问题一般。
而钱谦益则冷冷注视着对方,作为一个头脑极其灵活的大才子,他当然明白温体仁突然这么夸张赞誉史可法的意图——对方要借这个机会,把当前大明所遇到的财政问题糅合在一起,化作一柄利剑,斩断他的政治生命!
第五百四十七章 钱谦益的反击
如果是从前那个仅仅负有偌大才名,对于政治斗争和实际事务方面却没什么成熟经验的钱谦益,此刻即使能猜到对手的目标,恐怕也会一筹莫展。但在经过和琼海军的谈判之后,钱谦益在此方面已是胸有成竹。所以任凭对方口粲莲花,他只是微微冷笑着,坐在那里看温体仁一个人表演。
好容易,等温阁老说完了,钱尚书方才不慌不忙拿起一本小册子,向周围众人晃了晃:
“宪之此议,虽是为朝廷着想。奈何当初在与琼州军所议诸条款中已有明确约定:朝廷不必为琼州军提供粮饷和赏赐,而他们对外取得的缴获也都归自己所有,朝廷不好插手啊。”
他话音未落,那温体仁便开始摇头晃脑大作惋惜之语,话里话外明着是一些可惜,痛悔之类之辞,实则暗地里指责钱谦益当初签订条款时过于宽松,白白吃了这么大的亏,导致朝廷损失极大……几乎恨不能把当前朝廷所面临的窘境帽子全扣到老钱头上。
而钱谦益早就猜到他会给自己扣上这类帽子,也不回击,就这么笑吟吟听他在内阁其他各位同僚面前大放厥词,等到边上周延儒等人都开始感到意外,心想这向来伶牙俐齿的钱受之今个儿怎么转了脾性?才见钱谦益不慌不忙,拿起那份当初和琼海军签订下的和议文本,轻轻拍了拍:
“钱某不才,当初竭尽全力,方才定下了这份和约,将原属四大寇之一的南方髡匪转成了南方屏障。除了为朝廷扫平山东之乱外,三天两日的总能为朝廷送来些捷报,也算是大明诸军镇中的异数了;平时呢隔三岔五的也能给京城带来些新鲜玩意儿——比如王介山和史宪之他们现在正在用的,能够在一天之内就把文字从琼州传到京城的无线电报……至于和短毛那些人的约定,无非是根据朝廷对羁縻州县之惯例。而朝廷以往在用西南夷人为军时,也是同样规矩——不发饷银,以其缴获为酬劳。比起西南诸蛮的军队,琼海军还不用脑袋向朝廷请赏,否则登州平叛时,光是诛杀叛军获得首级那一项,恐怕直到今天朝廷都付不出来,更不用说安抚民众的花费……”
不动声色,先是一番似乎不太有力的解释,之后钱谦益客客气气将那文本递送到了温体仁面前:
“钱某人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既是温阁老犹嫌不足,那不妨再去跟琼海军那群人谈谈,看他们肯不肯重新订约。”
看着温体仁那张因为猝不及防而有些呆滞的脸庞,钱谦益微微一笑,不带一丝烟火气道:
“正好史宪之此议,原就是要朝廷派人出面洽谈的。钱某读圣贤之书,知礼仪廉耻,总不好出尔反尔,违背当初自己谈下的条款。而温学士既然如此赞许此议,想必是有充足把握的了,不妨就由温学士出面去跟那些髡人谈罢……”
“大学士不便出京?无妨无妨,琼海军有使者常驻京师的,琼海诸人皆跋扈,但那陈姓使者倒还谦恭,他送来的南方瓜果,想必各位都品尝过,也不算陌生人了罢?若是温大人觉得亲自去谈失了体统,也可以遣人出面。只要说话算话,髡人是不太在意这类面子上小事情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暗自点头,唯有温体仁面色铁青——陈涛陈大雷两人四处送礼,在京的各位大学士都有照顾到,唯有对温体仁这家从来是不理不睬。
其实按陈大雷的想法最好是谁也别得罪,温体仁作为阁老,随便应付一二总没错的。只是陈涛对北京官僚的印象大都是来自于文史组编纂的那本明末资料,资料既然里面明明确确写着温体仁是这一时期头号大奸臣,他自然便将那人当作阶级敌人来看待。琼海军在京城里到处送礼拉关系,不过是一种现代社会下的习惯性行为,凭他们在海南岛的坚实后盾和强大实力,陈涛在这边哪怕谁都不搭理也无所谓,根本没必要上赶着去讨好谁。
况且按照李老爷子当初在陈涛临出发前教导给他的那些政治小技巧:无论作为团体还是个人,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处世方式——你与所有人都处理好关系,也就意味着谁都拿你不当回事儿。而只要你本身实力足够强,适当树立一个敌人,时不时的拎出来,当作靶子教训一下,让那些潜在对手知道你的厉害,这样反而可以避免掉很多麻烦。
就象后世某超级大国三天两头秀肌肉,打完这个打那个,到处给别人扣上“流氓国家”帽子,然后大打出手,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震慑那些潜在对手,告诉他们:大爷我不是好惹的!
只是后世那个超级大国专门捡些小国欺负,有些胜之不武。反而让那些真正的潜在对手们轻视。而以琼海军的实力,即使要找靶子也不可能去找那些太低级的,平白惹人耻笑。
这样看下来,温体仁倒是个不错的靶子——在朝廷里位高权重,堂堂大学士,阁臣,是个重量级人物,和他做对手绝对不会给人说是以大欺小。而这个人但在民间名声却很不好,琼海军跟他做一次对,反而可以在民间收获到不少赞誉之词。更不用说琼海军现在所交好的钱谦益这一派人更和温某人属于敌对关系,正是个天然的好靶子哪!
——光以陈涛本人的政治眼光,未必能悟到这一层。但他仗着有无线电报,平时非常的“勤学好问”,连一些日常事务都要打电报向后方汇报,何况这种关系到选边站位的大事?故此一直以来,陈涛在北京的作为,小事情基本上是陈大雷帮他打理,大事则都是后方李老爷子和整个参谋组直接遥控,虽然给人以笨拙之感,大方向上倒一直把握得很是精准。
……
眼看钱谦益不但两手一摊要撂挑子,还偏偏就把这份责任推到温某人头上,顿时把温体仁气了个七窍生烟——满京城谁不知道短毛跟你老钱好的合穿一条裤子,却对我温某人从来没个好脸色?让我去跟他们谈?这不纯粹赶鸭子上架么!
作为内阁首辅的周延儒也有些尴尬,自从琼海军那帮人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实力,而钱谦益又据此一飞冲天以后,京城里不少人都想去跟他们搭上关系,好借上一把力。不过短毛对于大明这些官僚的态度很奇怪:对于某些人是客气无比,哪怕倒贴也要去与对方结交——比如眼下同样身为阁臣的徐光启徐老爷子,这老头儿平时孤僻得很,一向不爱在外头结交,但偏偏短毛就对他特别尊重,老头子作一些稀奇古怪的实验,需要花费大量金钱的,那陈涛二话不说就大把银子撒过去,还唯恐对方不要。
另有一位孙承宗孙大学士,当年虽然做过几任督师,可早就告老还乡,已经过气很久的人了。短毛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他的老家,愣是长途跋涉,托人送了好几大车东西过去。孙承宗说我跟你们又不认识,平白无故送东西给我干什么?辞谢不肯受。那陈涛便又特地满京城找他以前的学生拉关系,说是为了表达对老先生的仰慕之意,绝无恶念云云……
如果从对这几个人的态度上看,这短毛纯粹是一群人傻钱多的暴发户,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凯子。不过谁若真想把他们当凯子宰那可是大错特错了——短毛也就对那几个特定人物客气,其他人想要跟短毛凑近乎,人家根本懒得理会,多半都是由那位陈大雷出面应付。
这等商人最是滑不溜手,对于自身地位和周围人群的对比把握极其精准。陈大雷初入京城时到处拜访求见,姿态放的极低,那时候哪怕一个普通京师商户都能和他称兄道弟。不过现在,自打陈家搬迁新居,在门户上挂了“琼海军北京办事处”的牌子之后,他的地位与从前可大不一样,等闲人已见不上面,就是京师里头那些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家,想要跟他会面也得提前打招呼……
能打上招呼也就罢了,可最令那些京师权贵抓狂的是:短毛他们似乎对这大明朝堂中的某些人早有成见,即使对方位高权重,又主动摆出了想要结交的架势,短毛却压根儿不予理会,搞得那些权贵自己也不明白哪儿得罪过他们?
眼下这一屋子人里,温体仁就是一个明显例子,而周延儒所受到的待遇也并不比温大学士好上多少——在琼海军那本文史记录上他们俩都属于奸臣行列,其他几位阁臣在历史上都是寂寂无名之辈,虽没受到歧视,但也不曾被另眼相待。
算算这当今朝堂里的阁老级人物,能让短毛客客气气对待的,除了钱谦益以外,大约只有一个徐光启。但徐老爷子都七十多了,平时连这种内阁会议都很少参加的,当然不可能出面去为区区一个小推官的建议做说客。
第五百四十八章 情理之间
所以钱谦益这一发狠撂挑子,别说温体仁了,就是周延儒也只能干瞪眼。无可奈何之下,周延儒等人只得好言劝解,纷纷表示此事大可从长计议。但无论怎么计议,肯定是只有受之兄你才能办得了,换了别人更无可能云云……
而钱谦益也没太过矫情,稍稍摆了个谱儿之后见好就收,答应设法跟琼海军方面商议商议,看看有没有办法变通一二,从他们那里再要些好处。
不过在临散会之前,钱谦益毕竟脱不了从前书生意气,又撂下来几句:想我堂堂大明朝廷,号称富有四海之地,却总琢磨着从藩属那边弄东西,这传出去也不好听罢?时至今日,外头可能还有些人稀里糊涂,这内阁里可是人人都清楚:大明朝廷其实是拿那伙短毛没办法的。想要在琼海军面前摆朝廷的谱,玩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把戏,那史宪之自说自话,觉得琼海军打下来的东西天生就该有大明一份儿,却不知人家肯不肯认?
“……请诸位扪心自问,倘若老夫当初没有从髡人那里要来吕宋之地,在座中又有谁曾听说过这‘吕宋’二字?又有谁知道在万里之外,尚有这一处我中华子民生长繁衍之处?如今恩义未行,信义未立,而欲得其利,也不想想人家肯么?”
冷笑着说完这最后一句,钱谦益拂袖而去,留下内阁里几人皆是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见周延儒先点点头,满意道:
“还好,这才像是钱受之的脾气……他既然嘴巴上尖酸了,行事就不会刻薄,这事儿就交给他吧。”
众人都无话,只有温体仁面色依旧铁青——别人赞同此事,或许还当真是有几分为了国家财政考虑,但温体仁对大明有没有海军其实是一点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要把那个死对头绊倒,保住自己的权位而已,为此,他可以不顾一切。
这场内阁会议草草结束,但内阁成员间的斗争却没有结束,温体仁在政治斗争这一方面绝对属于高手中的高手,一旦开始咬人,可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几天之后,京师城里开始出现各种流言,史可法那篇奏章不知怎的流传到了民间,短毛军俘获到无数西洋大海船之言在京城各大茶馆酒肆中传得活灵活现。包括短毛是如何肆意挥霍,将那些大船随便肢解掉当作劈柴焰火……等等添油加醋的情节出来,一听就知道是编出来的,可说得多了,总有人信。
而另一方面,关于大明水师如何窘迫艰难,皮岛那边东江镇如何亟需军船的言辞也同时放出。传言中将那东江军说的凄惨无比,说他们在皮岛上每天是如何掘鼠罗雀,可怜兮兮,简直成了一群乞丐,就指望这大明从海上运补齐过去——估计就连那东江总兵黄龙自己都没想到过:在京师里居然还有人会帮他宣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