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103节
这张师爷便是知府延请的幕僚。李佑从上次送银子的人那里了解到,虚江县解给知府的这些非常例银钱不走户房银库的手续,都是直接由张师爷签收的,他的幕厅就在这后院里。
门子得了足够分量的银子便很好说话,如实说道:“这位大人来早了。张老爷出去访友,还得过些时辰才能回衙,不如稍后再来。”
李佑只好回到外院和手下汇合等候,百无聊赖研究起院中戒石刻字的书法,上面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字样,几乎每个衙门都有类似一块。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李佑想起上辈子许多衙门门口都有一条为人民服务的标语。
“眼前莫不是李大人在此?”忽然有人招呼李佑道。
李佑回头看去,原来是王老同知,连忙上前拜见道:“见过同知老爷。”
老同知笑道:“李大人何故在此?”
李佑答道:“押送银两过来,在此等候张师爷。”
“何不去本官那里喝茶闲谈,顺便等候。”王同知盛情邀请道。
李佑一想在这里苦侯无趣,去和王同知闲聊也好,便答应下来。
本府同知没有出去建署,只是在府衙里左边单独辟出院落设了同知厅,类似的还有右边院落的通判厅。
李佑看府署里别处都是有来有往的,到了同知厅这儿居然门可罗雀、冷冷清清,这简直是一道奇观。心道这王同知真是个极品,他老人家好歹名义上也是府衙的第二把交椅,知府的副手,要多么无能才可以混成这模样?虚江县里地位类似的周县丞被自己挤对成那样,在县衙里也没惨到这般光景。
王同知别是闲得无聊找人说话打发时间罢?李佑想道。
同知厅里唯一的书吏给李巡检上了茶后,王同知开口道:“听说巡检改成杂官流转了,李大人要离开本乡,日子怕不如以前舒服了。”
李佑叹道:“这倒是其次,最怕的是新职不如意。”
王同知感慨道:“老夫也是从杂官做起的,深知其中五味。虽然常道杂职比武职好,可李大人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出来做官难免沉沦下僚,还真不如在本乡当巡检逍遥快意。”
王同知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李佑并不很担心。这次流转对于知府而言,最省心省力的办法就是各县巡检互相调换,既满足不得在本县为官的要求,又不用再牵连其他位置。到时最差后果无非就是分到的地方不好、也没机会升官而已,但繁华富裕的苏州府有绝对意义上“不好”的地方吗?
闲扯了一会儿,听说张师爷回衙了,李佑立刻告别王同知,去交银子了。
在张师爷那儿缴上银子,领了回票,李巡检还想巴结巴结张师爷,但对方态度冷淡,直接送客了,叫李佑讨一个好大的没趣,只得出去。
这一出来又在院里遇到了认识的人,就是数月前那个为了府城无赖在巡检司和他讨价还价被羞辱的洪巡捕……李巡检打起精神准备应付。
“这不是李大人么,多日不见,近来可好。”洪巡捕很热情上前拱手见礼。
这态度让李佑很意外,他和自己难道不该是彼此有嫌隙么?又到了他的地盘上,怎么表现的像是老朋友似的?
洪巡捕仿佛明白李佑所想,笑道:“在下向来信奉买卖不成仁义在,上次和李大人没有谈成生意而已,一时气过也就罢了,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合伙。你我又没有生死大仇,何须因而生怨得不偿失?看来李大人还是不清楚在下为人呐。”
李佑暗想,这人活络地很,说不定通些门道,便开口道:“眼看到正午,我做东道请你吃酒,有些话要问,还望不吝赐教,到时自有一番谢意。”李佑可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就是准备在府城活动用的。
当即在附近找了家酒楼进了小间。李佑对府城不熟,还是洪巡捕找的地方。
酒过三巡,李巡检便把自己要流转调换的事情说了。洪巡捕闻言想一想后问道:“你和王同知关系不错?”
李佑答道:“倒是认识,方才还到同知厅坐了喝茶闲谈,看那光景指望不了他罢。”
洪巡捕惊道:“什么?你去他那里了?”
李佑很奇怪,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洪巡捕摇头叹道:“李大人,你的好处我可挣不了了。沾惹上了王同知,你肯定要坏事了。外人不知道,府衙里的人清楚,从知府到经历照磨,其他官老爷们都排斥王同知,尤以张师爷最恨他。你不明内情的去和王同知亲近,必然要倒霉。你还真不如不来府衙。”
李佑目瞪口呆,他来跑官反而跑出错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李佑的新官职
李佑从洪巡捕口中打探出一桩府衙旧事。前年,王同知曾经干了一件非常有个性的事情,他一口气把府衙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官员都给举报了,从知府到通判、推官、经历、照磨一个也没跑。
原来当年府城生齿日繁,所以官府要扩建城墙。在修建中,知府倒是个公道人,没有贪酷霸道的独占好处,府衙中人多多少少都赚了些油水,称得上雨露均沾的。当时王同知也不是没有机会挣外快,可他毅然检举揭发了府衙这些官员收受贿赂、贪污徭羡(羡余钱的一种)等劣罪状。
李佑听了后对王老同知很无语,他这是脑子抽筋了罢?这年头官府的人在工程中赚一些油水简直就是个显规则了,从皇宫大内营建到地方城墙河道修建莫不如此。只要质量过关,能够按时完成,上级也不会为了几两银子的事情较真。
所以说,借着工程捞一笔外快这已经成为当今熟视无睹的惯例,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李佑自己不也在虚江石塘修建中收了几百两回扣么,连陈知县这样称得上正人君子的也没拒绝这笔银子。真不知道王老同知当时出于什么心态拿这事去举报,还疯狂到把所有同僚一锅端了。
在李佑眼里,这与其说是举报,不如说是行为艺术,他老人家混迹官场几十年,如今都六十岁了,怎么还会做出如此幼稚可笑的事情?即便是王老同知想当廉政先锋,走海瑞海青天的路线,也不该是这样没脑子没策略的做法。或者说搞政治斗争也不是这个搞法,真不知道他这老头子几十年的经验都去了哪里。
洪巡捕也不清楚王同知为什么要做出这正常人都不会做出来的事情,只是如实陈述了事实给李佑。
李佑想来想去,自诩聪明的他此时也弄不明白这件事,只能认为王同知是老年痴呆了。
“一个同知,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将所有同僚都举报了,虽然很蠢,但上官们也得走过场查一查。南京都察院派了位御史老大人来,当时府中诸位老爷们都没想到会有检举,毫无准备,最后便由张师爷出面顶缸把这事给抹过去了。”洪巡捕继续说道:“按照贪墨案子的旧例,张老先生被追了赃,又掏了赎罪银,吐出了不知道多少银钱才结案。不过还是留下了案底,所以在下才说张师爷尤为恨王同知。”
李佑苦笑,他知道王同知很奇葩,可也没料到会奇葩到如此地步。而他则在同知厅喝了一杯茶后,莫名其妙地成了府衙公敌王同知的亲友,难怪张师爷对他十分冷淡厌烦,真是一杯代价昂贵的茶水……
扪心而问,府衙所有人不排斥王老同知简直天理难容,知府打压他也的确是大快人心。若非王老同知有朝廷命官这个光环护体,导致知府动不了他的位置,否则早不知道被整治成什么样子了。
这里插几句话,理论上本朝所有官员都是有朝廷直接任命的,所以叫朝廷命官。别说知府,就是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也无法直接去任命哪怕小小一个九品官,所有官职(武官不算)必须要从吏部走铨选流转升迁的程序。这次巡检改职要各府自行流转调换是个特例,属于吏部在非常时期的授权后下不为例的这种。
所以知府心里再厌恶,也不能直接动王同知的官职。处置犯了法的五品文官必须要上奏到朝廷御前才能行事的,但王老同知现在屁事不管,啥工作也不干,还真找不出他的罪过去办。知府老大人一时也只能从侧面去打压挤对逼迫,或者在考核时黑他几句。例如前两个月给王同知安排了去虚江要银子的事来刁难他,结果居然鬼使神差地把钱要到了。
其实现在的李佑也有朝廷命官的光环,虽然是个芝麻里的芝麻,九品杂职,但要免掉他也是很麻烦的。
最后洪巡捕断定:“李大人你在众目睽睽下和王同知谈笑风生,关系亲近,这次流转调换,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谁也帮不了你。坦白说,以后在下也可能和你少有来往,还请李大人体谅在下的苦衷。”
李巡检再三思量,决定还是不找赵良礼了。这时候找赵大官人太短视,在赵良礼眼中维持名士才子形象才是长久之计,谁见过哪个风流名士为了个九品杂官位子絮絮叨叨求门路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么,反正这会儿怎么说也有个官做。
长叹一声,李佑迎着夕阳感慨道,今天来错了,而后落寞地离开了府城。
李佑的新官职来的比想象的还快。
这两日,李巡检知道自己去职已定,也懒得去巡检司了。今天到了县衙闲逛,随意进了黄师爷公房,和黄老先生天南海北地扯起来。就在这时,他的任命文书到了。
李佑捏着文书看看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