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192节
驸马府是五间阔的大门面,谮越不谮越的李佑不清楚,他在灯火下对门官作揖道:“受朱部郎所托,送林公子回府。”
门官大呼小叫地招来几个仆役,便要把林驸马接过去。
这时候那斜靠在轿中的驸马爷忽地睁开了眼,轻声喝道:“尔等休来!烦请这位先生送佛送到西,将我抬至内院。”
门官为难的禀报道:“贵人还在府中,怕是多有不便。”
林驸马却闭目不答,显是赖定了李佑。
李佑又不敢真将林驸马扔到地上,只得打发随从在门外看着崔监生,自己领着轿夫进了府,自有仆役提灯在前引导。所幸驸马宅里门第高大,轿子一路畅行无阻。
行至一间正堂月台前,便见有人倨立于上,正为那极有可能是宫中女官的王彦女,只听她道:“归德主千岁有言,等驸马回了府,跪于中庭思过,天明则止。”
李佑听在耳中,暗叹侍候皇家贵女果然艰难,要不怎么叫尚主。他同情地瞥了林驸马一眼,就要悄悄遁走。
“慢着!”王彦女叫住了李佑,又道:“归德主千岁还有言,送驸马回府的若不是误人子弟的朱放鹤,必然就是狐朋狗友之流,一同跪地反思,以为警戒。”
真是无妄之灾……李佑总算明白朱部郎也为何逡巡不前了。
不过朱大人传闻中不是挺仗义的么,今天居然将他推出来,名不副实啊名不副实。估计是因为女人难缠,他也头疼的原因,听人家的口气,好像以为是朱放鹤先生把驸马教坏的……
但李佑委曲求全也是有底线的,在区区驸马府跪一晚上那成了什么?若被风评一个阿附皇亲卑躬屈膝,还有何脸面立足官场?
再说他根本与林驸马毫无关系,没必要为了攀交情陪着没啥权势的驸马一起挨罚,太不值当。
当即李佑转身反驳道:“在下初来京师数日,之前与驸马素不相识。只受放鹤先生所托送人到府,何来狐朋狗友之说?至于反思,万不敢当!”
王彦女冷哼道:“方才在本司胡同院里,我分明看你立于阶前与驸马闲谈,敢说不是同伙?”
这,这都说不清了……李佑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了,对天拱手道:“天地君亲师,归德千岁是五位中的哪一位?敢叫本官跪思?”
王彦女微微皱眉,敢在这里自称本官的,至少七品官身。她是太后身边老宫女,算得上天家奴婢,虽然不怕什么官员。但内宫外廷历来各有体系,顾忌甚多,一个不好便要招来外廷官员同仇敌忾的围攻,到那时太后也保不住她。
“章台走马,是几品官的规矩?”此时忽然从堂中传来清冽的声音。
这又是谁?不会是公主罢?公主不是该住在十王府中么?不过此话叫李佑很难答,至少按明面规矩,官员不许那啥的。
听到这个声音,沉寂了好一会儿的林驸马突然开口道:“告公主得知,这位李大人乃是江南这一二年新起的风流人物,诗词传世名满花丛。近日到京师,慕名教坊司,央我引领寻欢,我百般推脱不掉,警训无用,至有今夜之行……”
心中正揣摩公主玉音的李大人闻言失色,不禁瞪向始终半死不活此时却有了几分精神的驸马爷。这厮纯粹睁眼编瞎话,难怪非要死皮赖脸拉着自己进府,敢情是要拿自己当挡箭牌。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王彦女替公主问道:“果真如此?”
林驸马淡淡道:“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你没有听过么?就是这位李大人的大作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来了京城怎么会不去教坊司。对了,你最喜欢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句,也是出于此人之手。”
李佑看看林驸马,又看看正堂门口,可惜看不透珠帘,更看不见帘后的尊颜。帮着谁说话?这是个问题。
第二百零七章 白捡五百两
原来归德长公主下嫁林驸马之后,按制居于宫中十王府,一般都是召见驸马入内服侍。今夜长公主忽起兴致,鸾驾突然屈尊到驸马宅邸,却扑了空。本该受惊喜的林驸马恰于此夜呼朋唤友,做客花街柳巷,在欢乐之夜上演了一出惨剧。
话说林驸马将缘故推到李佑头上,别人一时都无话可说,该着李大人出面讲几句了。怎么说他也是个七品官员,自然是有些发言资格。
气氛有点僵……李佑暗道。其实在他看来,林大驸马软言软语低声下气地求饶一番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但这厮不知是性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偏不开这个口,宁肯拿本官来推脱也不低头认错,叫公主千岁怎能下得了台?
公主和驸马之间,以李大人趋炎附势的性格必须要站在公主一边,首先撇清自己,再澄明事实,最后痛斥驸马不实之言和不守夫道。
道理很简单,林驸马对他混迹官场几乎百无一用,归德长公主却是随时可以向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捎小话、进谗言,成不了事却败事有余。
虽然大明的公主向来以老实本分甚至懦弱出名,但谁知道屋里这个是不是特例?
李佑从眼前迹象判断,还真有可能是特例——自从国朝近一二百年,没听说过别的公主敢训斥外廷文官道“章台走马是几品官的规矩”。管中窥豹,这样的公主是好惹的吗?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的问题,一般情况外人不要乱插手,很容易两头不讨好。不过李佑眼前这一对,实在不像是夫妻。
虽然自从他将林驸马送到这里,公主驸马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大都是管家婆王彦女在中间啰唆,但已经看得出些端倪来。
哪家妻子可以公然在外人面前罚丈夫跪地反思?哪家丈夫对妻子说话要加禀告之类的字眼?更别说妻子高高居上,丈夫只能阶下侍立回话……
沉吟至此,李佑心里暗叹,公主与驸马之间果然称得上天下最不像夫妻的夫妻,比帝后之间还不像。
帝后关系在礼法纲常上能自圆其说,但驸马和公主之间究竟该优先君为臣纲,还是优先夫为妻纲?
这个矛盾最终得靠权势解决,显然如今是君为臣纲压倒了夫为妻纲。出身平民的驸马怎么可能顶得住皇室威压,又没有仗节持义的大臣们出面维护驸马夫权,李佑当然也不会脑残到支持驸马重振夫纲。
思量周到的李大人准备开口前,扫了林驸马两眼。却见驸马爷青肿的脸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毫无生气,空洞目光直直注视堂前雕栏,与方才勾栏院中的飞扬鲜活贵公子形象对比甚是强烈。
李佑便没趣地想,你憋出这么个主意拿本官打掩护,怎的自己都漠不关心的样子?难道你不会露出哀怜、祈求、讨好眼神望向本官吗?活该你倒霉……
但也真是近乎绝望得可怜,同为十八九年纪的已婚男人,自认家庭生活尽在掌握的李佑又对娶了天下第一贵女的林公子产生极大的同情……
忽然记起他也是朱部郎的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不是帮着遮掩几句?不然日后见了朱放鹤先生也不好交代啊。
多思多虑李大人的脑子习惯性地不停绕了十七八转,想说辞的时间有点久了,只听王彦女不耐烦催促道:“这许工夫,李大人还未编好?是不是还要与驸马串一串词?”
女人心思敏感,万万不可让她们听出异样,刚才说的那句“天地君亲师中,归德公主是哪一位”这句有点大了,当时不知道公主就在里面啊……故而李佑酝酿情绪,低头好言好语道:“下官与林驸马一见如故,这其中或许有所误会,殿下不吝明察。”
“一见如故到同去勾栏?”王彦女讥讽道。
“其实都要怪在下。”李佑姿态放得更低,“在下出身寒微,自幼无处读书,县中艰难糊口。所幸薄有几分天赋不至饥寒而死,蒙受皇恩选拔一朝为官,却屡堪白眼,又许入京师坐监读书……”
此时,堂中珠帘后千岁殿下第二次开口了,“李大人既然读书,便该有读书样子。才德皆备是正理,与这不成器的驸马浪迹鬼混成何体统?”
您管得可真宽……李佑继续自怨自艾道:“如今骤入京师,目眩神迷,卑微若蝼蚁,全身无余财,去留两茫然。正有诗云,才自清明志自高,独在帝京运偏消。一时间举目无亲,投递无门,彷徨无依,束手无措,无奈欲效江南旧事,借诗词扬名于辇毂之侧。高门难入,世风如此,不进青楼卖弄诗词又能如何。”
那边死人样子的林驸马耳中听了李佑几句,也顾不得装死人,转过头来微微愕然——
如果他没记错,在路上轿中自昏迷中醒来,同被殴打的崔先生介绍说这李大人虽然仅为七品,惊才绝艳,却在苏州府中是横行无忌的人物,京师中也有点关节门道,连德高望重的本朝名守石纶大人都被此人逼到在苏州不能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