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234节
有河南道监察御史出列道:“诚如疏中所言,李佑行有劣迹,骤列中枢,圣裁待勘。我河南道至今传贴半月,拒不至堂,此乃骄狂无法之状!臣王启年等再伏乞圣裁!”
聪明人都听得出来,这里有几分文字游戏的味道了。太后确实有过停职待勘之谕,后来又将李佑复职。但从文字角度说,复职了只代表不停职,没说不勘了,不然应该是复职停勘。
多少年来,朝廷谕令中只要复职就表示停职待堪这个处分都取消了,大家印象里也一直这样认为。什么勘不勘的,本就是个过场,没谁咬文嚼字地抓这个漏洞,却不料今天出了一个异常,其中有内幕啊。
被当廷弹劾的李佑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静立不语。此时说什么都没用,关键要先看太后的态度,只要她老人家口吐一句“就此停勘”,那就什么事都没了。
但李佑估计,这句话对言官有些简单粗暴,出于政治正确需要太后不会轻易说出来的,他的分量也不够让太后如此说。
又有吏科给事中出列奏道:“臣也同议,佞人幸进,一朝势起,为祸于内廷,作乱于庙堂(以下省略三百字)……”
李大人脸皮再厚也被骂得挺不住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移步出列,按惯例免冠叩首,以示待罪。
言官一旦成群结势,属于什么兆头?殿内诸公无不是宦海中的老手,谁不晓得。此时最幸灾乐祸的莫过于袁阁老了,心中大爽。暗道恶人还需恶人磨,李小贼你也有今天!即便老夫制不了你,也有其他正直的人看不惯你!
太后没有按惯例先征求各位大臣意见,却在帘后命令道:“着李佑廷前自辩。”
李佑当即高声道:“三人成虎之词,臣势孤莫辩,唯请圣断!另臣有不明之处,当日袁阁老与下臣同受圣裁,为何台垣诸君只以下臣为意,而对阁老视若无睹有眼如盲乎?此何以服人心!”
听到李佑没有为自己辩解,却忽然扯出了袁阁老,众人这才记起,似乎当初袁阁老与李佑一起受的罚,罪名都一样的。
同是停职待堪,这些言官只敢抓住小小的七品中书舍人不放,却对大学士阁老不管不顾,确实是欺软怕硬的难看样子。
正乐不可支看仇家笑话的袁阁老脸色骤然大变,若不是在殿上怕失仪,他肯定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揪住李佑狂骂一通。不愧是无耻之徒!自己倒了霉也不忘拉老夫一起下水!什么素质!?
几位心机最深的大佬稍稍思索都心知肚明了。李佑攀扯袁阁老绝非无的放矢,很明显,他这是意欲绑架袁阁老,要倒霉一起倒霉,要平安一起平安。
如果说朝廷处置一个七品官可以随随便便任意为之的话,那么处置一个大学士,可就不是那么容易。阁老本身怎样或许无所谓,但突然引发的最高层连锁震荡让任何没准备的人都难以把握,没有稳妥之策不敢轻易尝试的。
所以为了大局,将李佑与袁阁老一起轻轻放过才是正理,此事该到此为止。
群臣放松下来,心里开始准备散伙回衙门。但先前弹劾李佑的御史王启年这时再次开口,从袖中掏出奏章道:“臣等自知有此疏漏,故昨日新拟弹章。此乃臣等二十三人联名劾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与中书舍人李佑疏。”
闻言武英殿里耸动起来,如果说先前都是小打小闹,那么这回有大事件发生了!
李佑大惊回首,他真的有点惶然失措了。对方居然算计到了这一步,真真正正的有备而来!二十三人联名,几乎就是全部科道官的六分之一了!这阵势,是要把他往死里治了。
被这段时间的平平淡淡迷惑到大意了,李佑想道。那只不过是平静的海面,底下一样波涛汹涌。内廷庙堂里果然处处刀光剑影,时时阴谋诡计!
同时另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窜上李佑的心头,他昨天冤枉了归德千岁!
袁阁老政治态度上倾向于皇家,对归德千岁的拉拢很配合,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要废掉他,同时千岁殿下也根本没有理由对自己下死手。所以本次被弹劾肯定不是长公主的手笔。
想至此,李中书欲哭无泪。昨日千岁殿下估计是不知从何处得知警讯,要对他卖好,说不定想施以援手,但却被他愚蠢的误会了。
为了发泄还在大门上刻了半阕绝交词给她看……现在想来,这简直是自断强援,自毁长城。
李佑头脑一片混乱中,听到慈圣太后谕道:“念!”
御史王启年得了旨意,展开奏疏,面容冰冷地高声诵读。
其内容无非又将李佑与袁阁老的罪名各自列了一遍,具体什么名头并不很重要了,很多都是那天文华殿里李佑与袁阁老互相泼脏水时的台词,另外增加了点不那么新鲜的料。
不过新鲜猛料还是有的。例如某文华殿大学士与某中书舍人品性阴险以诈行事,明为仇寇实为私己,欺弄朝廷上下勾结,独占国事操权弄柄,以至于内阁票霸产生……
听到这里,竭力使自己冷静的当事人之一袁阁老顿时心胸又快气炸,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但王启年居然污蔑他与李小贼勾结篡权,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读完了,王启年将奏疏交与内监便归列。随后又轮到袁阁老出列,自行免冠叩首,与李中书一个待遇。
此时武英殿里静悄悄,没有任何响动,众人都闭口不言。
若是李佑自己的事,说不得卢尚书之类的要出来开脱几句,许尚书和赵总宪则不是很方便,需要避嫌。
但扯上了当前在位文官中名义排位第一的文华殿大学士,形势便复杂了。事起突然之下,看不清楚状况时,谁也不会出头发言,这可是二十三个言官联名。再说那牵头御史王启年多年不得升迁,常有愤懑抑郁之情,咬起人来不要命的。
李佑后悔攀扯袁阁老也迟了,对方就在这里等着自己,或者说,即使他不拉袁阁老下水,对方也会想办法如此。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着,这人是谁?到底是谁?
其实这事涉及到如此多人,背后是谁肯定隐瞒不住的,但李佑等不到那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一句亘古不变的真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如果他与袁阁老齐齐倒霉,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李佑眼角余光扫过班列最前头的几位大佬,几个来回之后,便锁定了其中一人——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彭时春,目前他位置仅次于袁阁老。此人名声正直,风评不错,李佑听说过他当年似乎出身于言官,甚有科道之望……
第二百四十五章 纷乱的朝争
虽然李佑没有任何直接间接证据,与彭阁老接触也不多,除了影影绰绰听过一些传闻,谈不上什么深入了解。但只要彭阁老是最大的受益者,就足以令人怀疑了。
可惜,即便有了怀疑对象,李佑仓促之下仍然无可奈何,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又将目光挪到珠帘之后的影子那里,太后她老人家的态度自然是很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这种状况,对大明天子特别是嘉靖朝之后的天子(秉政太后)来说,是必有的考验和经历。可以说,把握不住这种事情,那就别秉政了。
众人瞩目,但慈圣皇太后却轻飘飘地直接宣布散场,便带着王启年的奏疏起驾回宫了。
没态度也是态度,殿里所有人都明白,太后这是使出了只有手握皇权者才能修炼的独门神通——留中不发。所谓留中不发,就是天子将奏章留在手里不批答不表态不下发。
这门神通,奥妙深邃,玄之又玄,饱含天地至理,蕴藏大道真意。
这门神通施展出来,一念之间便有三千世界兴衰起灭,万般法相幻化变迁。既是同意,又是拒绝;既是肯定,又是否定;既是鼓励,又是警告;既是赞赏又是驳斥。
说起来深晦,但李佑的理解很朴素,认为这意思就是“尔等继续斗”。他这想法也勉强算是返璞归真的境界,参悟到了事情的本源。
群臣三三两两出殿,此场合不方便谈话,许天官经过李佑身边时,只对他点了点头,估计是叫他安心的意思。
李佑与袁阁老两个“请罪”之身只能先立定不动。等别人都走完了,这二人才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又不约而同地扣上乌纱帽,前后脚出殿回内阁。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新的朝争迫在眉睫了,但战斗形式估计还是老样子。
坐在房中,李佑哪有心思处理政务,整个上午都在研究起自己的处境。令他略略宽心的是,眼下事件升级到这个地步,已经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所以他并非一个人,不会势单力薄的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