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274节
殿内大臣都晓得,以天子的年纪确实也该成亲了。但天子成亲不单单是生活问题,还有很深的政治含义。不但象征天子成家成人,再引申出的含义就是可以亲政了……这才是最要害之处。
但众人皆拿不准太后的心思,对此还在观望,去年那六个监生挂掉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大臣不会挂掉但丢个官也很心疼啊。
不料却被李大人在这个时刻将话题抛了出来,很快多数人又意识到,李佑这是拿此事压制首辅提议补大学士缺位的议题啊,天下还有什么议题能比天子大婚更重要?
谁敢说补大学士缺位更重要,李大人就可以冠冕堂皇斥责他只顾争权夺利,蔑视天子,轻忽国本,枉为朝臣,罪不容赦!
当然不仅仅如此,早得到暗示的许尚书突然站出来,附和道:“臣同奏请圣主大婚!”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李佑这一招,叫良禽择木而息!既然太后抛弃了许尚书这一党,那他们就彻底倒向天子,将自己与天子捆绑,通过促使天子亲政,博一个从龙之功!
“臣同奏请圣主大婚!”左都御史赵良仁也站了出来。
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首辅或者次辅的位置在向他招手啊。立刻喜上眉梢,看李佑前所未有的顺眼,立刻屁颠屁颠地同样出列道:“臣同奏请圣主大婚!”
竟然连袁阁老都与死对头李中书这边同污合流了?其他人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李中书神来一笔,别出心裁地将许大人一方与奏请天子大婚捆绑了起来,不但压制住老首辅的议题,还现场串联起了袁阁老……
东阁大学士杨进望着李佑苦笑几声,也出列道:“臣同奏请圣主大婚……”
许多人心里叹道,内廷两个大学士加上外朝两大巨头吏部天官和左都御史同口一词,这个阵容堪称豪华,真有可能成事。可惜,首功又是那个李中书的。
再回想李中书刚才明知必败,也要逼着太后表态是不是故意的?现在看来不是逼太后表态,而是逼太后亲自与许大人一方划清界限并公布于众罢?
再换句话说,谁敢再支持太后与首辅,谁就是反对许大人一方,谁就有可能被认为是反对已经到了岁数的天子大婚。后果大概不会太严重,只是会被长公主和天子记住念叨而已。
此人心机当真深不可测……最早想通李佑心思的张首辅感到有点眩晕,再次骂道,无耻之徒!
众人看不清晰的珠帘之后,钱太后脸上已现出怒色,她自觉对李佑施恩无数、笼络有加,换来的就是今天这般?
李大人又何尝不知道,这下定然要触怒对他向来不错的太后了,但是没法子啊。
天子十六七了,张首辅七十多了,彭阁老六十四了;而许天官才五十一,赵总宪才五十三……
这些年龄摆在一起,对比太鲜明了。若今天立场不坚定被认为倒向了太后,万一明日首辅卒了,后日天子亲政了,该找谁哭去?
别人两不相干或许可以当墙头草,但李佑绝对不行。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陈代谢的契机
钱太后因为李佑的“背叛”而怒气渐生,或许可以秋后算账,但此时在武英殿里没有什么办法。
李佑则再一次庆幸自己穿越到了文官势力鼎盛的大明景和朝。其实穿越到任何一个朝代,也没有因为在庙堂议事中与君上不合便被当场推出去砍脑袋的道理,除非运气太好遇到了桀纣之君。
在目前的微妙时间,天子大婚这个议题不提出来还可以装糊涂。一旦被明确地抛出来,没有人敢于反对。再说以唇枪舌剑而闻名的李大人站在陛前虎视眈眈,肚子里不知道有多少恶毒词汇蠢蠢欲动,叫人先畏惧了三分。
该赞同的都出来赞同了,而且阵容强大,分量很重,并不是人微言轻的局面,不可能故意忽视。与此同时,不该赞同的也找不到理由出头,殿中视线聚焦在了老首辅张若愚身上,且看他如何说。谁让他是首辅呢……
张首辅还在微微眩晕,只觉得自己心思不够用了。几十年宦海生涯,如此被动的时候真是不多。
作为受先帝托孤之重的首辅,他非但不能反对,也不能缓议,甚至还得积极支持天子大婚。被青史视为周公还是莽操也许就看这一件事了,托孤辅政大臣妨碍天子大婚的名声必然招人非议,他万万承担不起。
对此他不是没有打算,意欲时机合适时,出面促成天子大婚后便全身而退,成全一段君臣佳话,求得一个善始善终。这是他计划中的宰相生涯收官之作。
可并不是今天啊……尤其还被对头抢了先机,要跟在眼前这个刚刚指责他的孙子辈后面附和!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大明景和初年的第一权臣、已经七十四岁的老首辅也不得不低头。
他知道,只要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反对或者缓议,顷刻之间就会被等身高的奏章弹劾。别人反对可能只是被看作哗众取宠,但他反对却会被人看作居心叵测,这就是身为宰相的负担。
此人不会是看准了老夫这一点,才故意拿出此事将军罢?张若愚边想边朝向太后,准备附奏。
钱太后透过珠帘仿佛看得出老首辅的尴尬,为保存老臣颜面,她断然下谕道:“准尔等所奏,老先生会同诸卿议之!”
圣母皇太后已经作了决断,张首辅不用再去附和李佑奏请天子大婚,心里略松快几分。太后这意思很明显,要将此事交于他,便上前道:“臣领旨。”
如果能作为天子大婚的主导之人,顺势夺回一些主动权不成问题,张首辅想道。
太后明目张胆如此偏向,几位有倡议之功的虽然不满,也只能无可奈何。如果明面上较真,太后的理由更充分,让首辅主导绝对无可厚非,这是宰相地位的体现。
张首辅环视群僚,胸中酝酿几句,正要开口讲上几句“东宫空余,国本虚悬”之类的大道理……
这时候那个响亮的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冒出来:“臣以为不妥!天子大婚,既乃国事也是家事,如今宫中事有归德千岁掌理,岂可避其而议?列为勋戚与国同休,岂可不与闻?不如今日暂缓,改日由内阁部院会同归德千岁、国戚勋贵一同商讨,而后奏报圣母才是妥当!以免仓皇,也可广传喜讯,普天同庆!”
众人顺声音望去,这不是李佑又是谁?真是令人销魂的建议啊,急急忙忙奏请天子大婚的是他,此时提出要缓议的也是他……正说反说都是他有理。
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武英殿里,只有李中书有资格说一句“该缓议”。
别人如此说怕是要被扣上别有用心、轻忽国本之类的大帽子,但李大人可是冒着被秋后算账的巨大风险,忠心为国首议大婚之人,自然不存在这种问题,再提出缓议反而是思虑周密、慎重行事,不急于邀功。
“准奏。”珠帘之后传出圣谕道,这次太后更加干脆利落,估计也是知道今天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可说的,李佑处处占了理,早些了结早些完事。
没有明确指向的旨意,一般都是由内阁领旨,在重大事务上,宫中的旨意通过内阁草诏才能算被外朝广泛认可的合法诏书。有此规矩,所以身为内阁首辅的张若愚只得再次移动老迈之躯,上前恭声道:“臣领旨。”
但不知为何,他感到耳中出现了幻听,“臣领旨”三个字的声音似乎有重复。心里不由得叹道,自己已经老到如此地步了吗?
旁边似乎有人在注视,张首辅侧过头,却发现那个令人可恨的孙子辈黄口小儿十分窘迫地望着自己。
时光倒退片刻,武英殿里发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殿中诸卿目睹着李中书与张首辅各在一边几乎同时上前,几乎同时对太后说臣领旨……
谁错了?
首辅自然没有错,他是实际上的宰相,有代表群臣去领旨的权利。但话说回来,李中书也未必就是错了。
因为内阁群龙无首而设的分票中书顾名思义,不仅仅是分奏章的中书舍人。这个官位不但有分发章疏的职责,太后天子的谕旨到了内阁时,也该由他接了旨后分发办理。这种权责划分,正是秉承了太祖皇帝提出的“以小制大”、“上下相抑”的光荣传统,通过互相牵扯确保朱家江山不会落于权臣之手(事实上也做到了……)。
故而自从李中书全面掌管相关事务、声势急剧膨胀以来,太后有谕旨交给内阁办理时,一直由他先行领旨,再交与大学士。不过钱太后执政风格比较清静,主要以批答呈进奏折为主,主动下诏办事时候不多。
之前名义上可以掌管内阁事务的首辅不在阁,自然没人和李中书抢,到了今日李佑还是习惯性地去领旨。再说他方才一直在陛前奏事,尚未回到班列中,顺便领旨也方便。结果出现了六品中书与从一品首辅相隔数尺,各自领旨的囧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