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362节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去,入目处原本已经被洪水覆盖的堤顶渐渐显露了出来……
李佑真没想到洪水居然这时候退去,巧合得离奇。其实他的本意只是要效仿另一个时空里屡败屡战、屡次跳水的曾国藩而已,摆出殉节明志的架势为自己博取最广泛的同情和舆情支持。
然后所有责任都由那该死的王知州去承担罢。他李佑可是明知祖陵遇险,明知责任关天,还敢满腔热血、勇于任事、奋不顾身地前来抢救!
这种时候是不能害怕“水太冷”的,不过怎么刚跳了水洪水就退了,洪峰就这样顶过去了?
李佑顾不上惊诧,大喜过望地振臂高呼:“我大明得天所佑,此乃祖宗神明显灵了!”
你的意思是祖宗神明都为了你显灵么……海公公心里吐槽道,但只能微笑表示赞同。
他确实羡慕嫉妒,但不恨,因为海公公知道自己无法模仿的。文官是文官,太监是太监,各有各的行事准则,各有各的玩法。你一个太监可以洁身自好,可以当正人义士,但想学文官去故意刷名望,纯属找死,别忘了太监的本质是天子家奴。
大堤上水退去了,便点起了火堆烤火,李大人衣冠不整地坐在火边与海公公继续闲谈。
两人联手与洪水苦战数日,共同面临过天塌地陷的巨大险情,又一起在绝望中挣扎过,所谓共患难也,关系倒是密切了几分,说话也随便起来,不再处处互相提防。
“大人你到底是知道了水位开始下降才跳水的,还是真不管不顾地跳了水?”
李佑不耐烦道:“你问了几遍了?本官不像海公公你这般铁口直断,哪有未卜先知之明?”
别说他真不会提前知道,就算是提前知道洪水要退的这时候也得回答不知道,不然如何显得他忠义惊天、洪水自退?光环越亮眼,朝廷赏赐也越重啊。
不过这次也真够危险的,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的滋味可不好受,他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所以珍惜生命、远离祖陵,今年汛期过后,这辈子他再也不到泗州这鬼地方了,而且以后看谁不顺眼就丛恿他来泗州做官。
自学成才的水利专家海公公叹道:“汛期才刚刚过半,这回只是一次超出以往的大洪峰,下面怕是还会有新的洪峰……”
李佑迅速抬头瞅了瞅远处水面,又指着海公公鼻子叱道:“你闭嘴!”
他本不是迷信的人,但这次真的心有余悸,不由得不迷信起来,担心海公公又开始施展大预言术。
海公公也自抽耳光,主动转移了话题道:“此次护陵有大功,李大人必受朝廷重赏啊。救下龙脉国运所在,这功劳仅次于擎天保驾了,国朝从未有先例,我倒是很好奇朝廷会如何赏赐大人。”
“老实说,本官也很好奇。”李佑实话实说道。是个很奇妙的功劳,妙就妙在,这既是一件大功却不是破敌灭国这样的大功,不会惹出功高震主之类的嫌疑和麻烦,但又不能不重赏。
“我猜不外乎封妻荫子罢,或者赚个丹书铁券……”
这些未来的美事李佑只在心里想,却谨慎地不愿公然议论,因为传出去不但败坏形象,还有可能会惹是非。便打断了海公公的议论,反问道:“你不也一样,有此功劳,我看足以回宫中当个掌印太监,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那不敢想,我没有别的愿望,只要能离开祖陵就心满意足了。”
李佑奇道:“你如此迫切地想离开祖陵?甚至不惜坐视王知州干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只为立功升迁么?”
李佑说的很含蓄,其实就是海公公纵容甚至是合谋,而不仅仅是坐视。
海公公想了想,便解释道:“五年前发大水时,湿了祖陵神道,却差点将我的心肝吓出来,所以我才会刻意将近几十年泗州水文著述存档都翻阅了一遍。你可知道,一百多年前,洪泽距泗州足足有三十里,现今又如何?而且在一处不起眼地方,记载几十年前有人丈量了泗州淮湖水域的水位和深度,我受此启发,又暗中派人再次去丈量过,与几十年前比较,结果令人心惊胆战。”
“那时我便有一种感觉,祖陵有可能被湖水淹没,就算不被淹没,也太有可能进水了。一旦玄宫入了水,那我就要掉脑袋,所以守着祖陵就像等死,早点逃走才是正理。但别人并不觉得祖陵会被淹没,若出于小心谨慎做出什么举动预防,那也不是功劳,便只好想着制造些险情立功了,却没想到李大人你横插进来。”
最后海公公略带欷歔道:“其实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李佑笑道:“不要装可怜了,你无非就是担心本官坑害你。功劳足够分的,你我要互相抬举,待本官帮你美言几句后,包你回宫任职。”
海公公摇手道:“其实我不想回宫,宁愿在外镇守图一个逍遥自在。”
此后汛期仍然继续着,不过再没有如同九月中旬这般的险情了,一晃又过了几日,进入了下旬。
这日李佑正在堤上散步时,忽有传报,凤阳巡抚杨大中丞已经从淮安府启程,要来巡视泗州和祖陵!
这倒也正常,李佑不奇怪。关系到国运的龙脉出了如此大险情,杨巡抚怎么也得亲自来看看。但泗州地方官已经进了大牢,守陵太监海公公又不是地方官府中人,所以只能由李大人去出面迎接了。
迎接也有迎接的讲究,在衙门驻地迎接,出城门迎接,到辖境边界处迎接,分别代表不同等级的礼节。巡抚既是封疆大吏,名义上又是都察院派出的钦差体制,当然要用最高档次的礼节。
不过李大人望着眼前的一片汪洋很是无语,哪里是泗州城?哪里是泗州边界?又该去哪里代表泗州迎接巡抚大人?
泗州城旧址与盱眙只有不到十里距离,泗州州衙也暂时搬迁到了盱眙避难。李佑想了想,决定直接去盱眙迎接杨巡抚,既合乎实际情况,又显得出境迎接很恭敬。
起先,祖陵、泗州城、盱眙三个地方从西北向东南按顺序排列,祖陵和盱眙地势稍高在两边,泗州地势低洼在中间。祖陵距离泗州不过十里,中间隔着河道,盱眙距离泗州十里都不到,中间也隔着河道。
辣手果决的李大人决了大堤,放任水位很高的洪泽湖水猛灌泗州,在祖陵和盱眙之间造出了一片宽达十几里的水面。这片水面至今没有随着汛期末尾退去的征兆,反而与洪泽湖连贯起来,成为了洪泽湖最南端的小小角落。
这时候汛期接近尾声,水流不似起初那样凶猛,李大人从祖陵岸边乘船横渡他亲手造成的湖面,前往另一边的盱眙。
船过泗州城旧址附近时,在洪水浸泡中坚挺了二十日的城门楼在李佑的视野中轰然垮塌,千年古城露在水面上的最后一个标志消失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花落谁家
自从大水淹没了泗州,盱眙县城便成了滨湖县城,与祖陵遥遥间隔二十里相对,县城西门大堤外自发形成了临时码头。李佑乘船从祖陵到了盱眙,也停靠在这个临时码头上。
其实李佑主动来盱眙,除了远迎巡抚以示恭敬外,还有一层意思。他是奉了巡抚衙门分派来到泗州防汛,如今汛期差不多快结束了,他打算见到巡抚后直接交差,尽早回扬州府去。
李大人要下船时,探头朝船舱外望了两眼,便又缩了回去,在亲兵奇怪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宽衣解带。
不要误会,李大人并非白昼宣淫,因为他发现,岸上堤顶聚集了百十来人,个个翘首西望,对着泗州方向水面指指点点。李佑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人很可能是逃难到盱眙的泗州百姓……
要知道,三万泗州百姓中,有三分之二逃到了隔壁盱眙。但他们肯定没想到一去就是永别。家园变泽国,故土化湖水,都拜李佑所赐。
民如水,既可载舟也可覆舟。如果这个时候,把李大人扔到民风彪悍又痛失乡土的泗州百姓中,后果不堪设想哪。
而一身官袍的李大人前呼后拥现身岸边,必定十分醒目,被认出身份只怕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万一陷入泗州人群里就是大麻烦了。所以他要脱掉官袍,换上便服。
虽然李佑自己知道,明明自己是救了泗州百姓,可惜这是阴德,没法在阳间使用。
就在李大人到达盱眙迎候巡抚时,关于祖陵救险的奏章也到达了京师,登时宫廷与朝堂齐齐大震。二十一世纪的人很难想象祖陵龙脉在古人心理中的地位,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重要。
在百官陪同下,慈圣皇太后领着天子到太庙大哭一场,乞求祖宗恕罪。哭完太庙,次日两圣御文华殿,召集诸卿议事,在京三品以上以及科道词林皆要参加。
太后的随身太监麦承恩手捧海公公的奏本,声音平稳地读道:“奸人作难,祖陵遇险,危急存亡之际,分理本地河务李佑当机立断,不惜逾越擒拿奸邪,并于两日内疏散军民,决泗州大堤行洪,此为先见之明也,否则后日洪峰齐至时祖陵难保。至今泗州已成湖泊,使人望而后怕,若无决堤在先,此水只怕半数为祖陵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