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392节
国人重历史,而历史是有传承的,文化谱系也同样是不拘时空薪火相传的。
就像在苏州时,苏州人常常将李探花与两百年前的唐伯虎相并称,视为唐伯虎、祝枝山之后的又一个可充当姑苏城名片符号的才子奇人,这就是一种对文化传承的认可。
目前李大人的官场生涯渐渐步入正轨,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如日初升,早没了开始那种先捞几票,若势头不对就挂冠回家当小吏的念头。既然打算长久地干下去,风流才子的标签就该换一换了,因为唐伯虎在官场上并不好用。
才子与士大夫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已经爬到五品,挣回了世代富贵的李大人深思熟虑数日后便觉得,自己应该完成由才子向士大夫的转化,或者叫做进化。
这种进化,玄之又玄,不存在于任何书和文章中,也不在于人的嘴里,只在于人心。世人觉得你是士大夫,你就是了,觉得你还不够格,那你就不是。三代出贵族,说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
李大人虽然文章平平,也不算正经读书人出身,但已经在诗坛混得风生水起,名气也大了,不过这只是基础,还不太够。
他心里所谋划的,便是要通过一些手段,制造出足够的心里暗示,引诱别人将他与苏东坡、欧阳修、韩琦这些前朝著名的士大夫联想起来。
不用妄自菲薄,其实李大人与宋代三贤有两点相同特征。第一点说穿了就是四个字,诗酒风流;第二点,就是都在扬州做官,而且都是带有贬谪性质到的扬州。
只有具备共同处,才会使人共鸣、引发联想,借用前贤的光芒为自己所用。
这也是为了弥补出身短板,李大人所惯用的招数。例如刚到任时,他吟出一首“簪花拥妓神仙骨,纵酒狂歌宰相才”,明写杨慎暗喻自己,借了杨大名士的光给自己贴金,这就是很成功的例子。
现在尝到过甜头的李佑又想故技重施了,所欠的只是通过什么运作手段来引发而已。他决定大肆为先贤立祠,其实就是一种有效的仪式,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与前贤名字联系起来。
也就是说,李大人想要让人们想起他时,忘掉唐伯虎这个进不了官场的扑街货。并将自己塑造为扬州前贤士大夫们的精神符号在本朝的继承人,并获得世人的认可,再不济也要沾上一点光彩,总比没有好。
杜牧虽然才华横溢,后来也在别处当过几任太守,但他在扬州的时候纯粹就是个唐伯虎式的角色,如今的李大人当然对于这种形象避之不及。所以直接将杜牧排斥在立祠名单之外。
其实这类想法,李大人蓄谋已久了。当初被钱太后贬出京师,去吏部选官时候,李大人明明是正六品,为何要选七品的江都县?只因为扬州是诗词之城,历代名人多,所以当时就存了这个借光的心思。
不过到任后李大人职务太低,只是个江都县县尊,使用这种手段自比太守显得狂妄自大、恬不知耻、毫无规矩。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最多写点委婉诗词。
如今他担任了同署府事,勉强可以称为太守府尊,自然就按捺不住,要将计划抛出来实施了。正好也有天子南巡的幌子,不至于惹出好大喜功的非议。
闲话不提,却说李佑否掉了杜牧,随即又提起一桩问题:“大朝代里,汉有董子,宋有韩、欧阳、苏等人,但中间这个唐代没有什么值得立祠的人物么?”
胡师爷答道:“杜樊川的祖父杜佑曾任淮南节度使,驻在扬州。”
李佑皱了皱眉头,这个人名气不大,又没在扬州留下什么有名遗迹掌故,十分不合适。“没有别的有名人物了?”
胡师爷摇摇头:“唐代其他有名的,都是牛僧孺李德裕之流。”
崔真非便道:“不必总想着宦游到扬州的,扬州本地有没有出名的?”
胡师爷拍额道:“有了!唐代玄宗年间,有个李邕是江都人,尤擅行书,乃当时书法大家,出任过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
不知道别人听说过没有,李大人反正没听说过此人,犹疑道:“这也不值得立祠罢。”
胡师爷又道:“可李邕此人,尚义气,爱人才,最后被奸臣李林甫冤杀。”
听到是被奸臣冤杀,这就是最大的卖点,那就不用再另寻人了。李佑拍案道:“好!就是他了!”
最后计定,为董仲舒、李邕、韩琦、欧阳修、苏东坡五人立祠。
这五人里,董子是儒学宗师,李邕是本地代表,不过只是两个陪衬。而李大人的重点当然是放在了宋代三贤这里,尤其是欧阳修和苏轼。
他们既曾是扬州太守,又是名扬千古的大文豪,他们既会花样百出地饮酒行乐,又能挥洒自如地吟诗作文,他们既有蜀岗胜景熏陶心胸,又少不了美人风流的依依相伴。
最后他们留下了“文章太守”这样流光溢彩的名词,留下了平山堂、谷林堂这样的名胜,留下了四相簪花的这样的奇迹,挥挥手离开了扬州。他们与扬州这座名城相得益彰、交相辉映,真不知是我梦扬州,还是扬州梦我。
立誓要继承这种精神的小太守李辅世公虽然文笔平平,写不出好文章,想作文章太守,那肯定是死活评不上,但他可以开创一个诗词太守的新传说。
不过要先把那欧阳文忠公建来喝酒作乐的蜀岗平山堂搞到手……
第三百八十九章 小竹的缘分
同知分署后衙花厅中的议事仍在继续,如今踢开了挡路石,同署府事、领江都县事李太守再无羁绊,做起事来端的是踌躇满志、豪情万丈。连连对着四师爷、二属官发号施令道。
“自今日起至明年四月,约摸有五个月功夫,时间很紧。方才所议事情你们皆得全力以赴,除此之外别无大事,都可放至一旁。”
“你去点检户簿丁壮,召集里老传本官之令,全县于今冬冬闲大举征发差役!”
“你去与拱辰门外勘验地形,并与天宁寺商议修建行宫之事,该寺香火旺盛,叫他们多出点银子供奉天恩!明年正月过后,寺中不许留宿外人,所有房舍全部空出!”
“你去县库支银,征集工匠修缮文庙学宫,此后按所议建立五所祠庙!”
“你去喻示各家盐商,要将他们名下园林各自修葺,以备御赏!特别是瘦西湖两岸的,你要时时关注!”
“你去查验城墙街市,及小秦淮两岸河房栏杆,有破损不堪处登记造册,分头督促修理!城墙由县里劳役负责,街市、小秦淮由沿途各家自理,胆敢抗拒差使的,便叫他滚出扬州去!”
“挂出告牌去!从今至明年五月,息讼宁事,除人命案、奸情案、强盗案、渎职案及十不赦,本衙一概不受理,明年五月之后再接状!”
又将三班班头唤来,“从今日起,差事能缓暂缓,重中之重在于维持街面清平,凡有当街行窃、斗殴、赌博、敲诈亦或其他不雅者,不必审理一概罚以半年苦役!”
堂上一呼,堂下百诺,随即满城骚动,这都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威风。
钱粮师爷周杰希又禀报道:“今年库中银钱有不少节余,但预计只够修缮文庙学宫并五处祠庙的花销,其余尚待筹措。尤其这行宫、御码头、御道的修建,绝非小数。”
李太守大手一挥道:“库银先用之!本官当奏请朝廷,免掉本县今秋钱粮,能减多少是多少。不足之处,让天宁寺僧人捐出部分,毕竟行宫比邻其寺而建,涨了他们的名气,于他们今后香火大有裨益!再有不足,叫城中富户捐输补齐。”
此时朱钦差打发人来传话,道是扬州事毕,明日要启程离开扬州去虚江县。因为受到封赏的不仅仅是李佑和他的妻儿,还有李佑的父母及三代祖先,所以钦差朱放鹤在扬州宣了诰,还要去一趟虚江县李家宣诰。
李佑连忙让手下们散了,亲自起驾去县公馆,对朱钦差道:“我家这点事情,真是辛苦放鹤先生了。”
“这怎是你家的事情?这是朝廷的事情,谈何辛苦。”朱放鹤不以为意道:“正好也叫我见识见识江左风物。”
李佑还是有点抱歉,“如今已是腊月,去了虚江县回转,只怕赶不回京师过年了。新年春节,让放鹤先生漂泊在外,在下有愧。”
朱放鹤哈哈笑道:“贤弟想到哪里去了,我乃湖广人氏,去苏州交了差,便要从水路返乡,多半还是赶得上年节。何况我已经数年没有回乡,如今若不是托了贤弟的福气出京南下,还没这个机会让圣上准假返乡探亲。”
从县公馆出来,回署里批了几件公事,天色渐晚,李大人便回内衙休息。今夜是轮到二房侍候了,他掀起厚厚的帘子,四平八稳地步入金氏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