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406节
“本官不做那明知不可为而行之的事!等抚台进入江都界内,本官便去远迎他,不,等他到了高邮本官就去迎。本官就是要率先投诚,杨抚台愿意打谁就去打谁,本官充当马前卒帮着踩几脚!就不信这扬州城里还有谁能拦得住!”
抱怨别人不团结,之前你不也是算计来算计去的么……任师爷为东主的剧烈转变而目瞪口呆,不过东家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高运同回到运司衙署,丁运使便将朝廷转发来的李佑奏疏给他看。他翻了翻,果真有一百零八条,但都是细细碎碎的鸡毛蒜皮事情,纯属凑数,有的甚至是一条拆成了几条。
例如在仪真转运时重新称重打包导致损耗增加、纲商运盐夹带私盐严重、灶户受场商盘剥、转运港口打扫洒盐监管不严等等。
总而言之,李佑奏疏中没有捅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弊政,也没有将矛头指向盐运司高层,但列出一百多条,密密麻麻的看起来也足以触目惊心。
看毕高运同咋舌道:“李佑从哪里搜集如此之多也?”
丁运使疑道:“莫不是金百万与他说的?”
高运同摇头道:“若是金百万有意所言,那便不止于此了,这些更像是道听途说拼凑而来。金百万应当知道利害,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都在里面。”
“无论如何,这李佑定然是个有心人,大概自从到扬州开始便着意搜集这些了。一般人或许知晓几条,但如此面面俱到,也是费了心的。那时还不知道巡抚移驻的事情,李佑费这心思为的是什么?更说明他真的别有所图。”
府衙和盐运司里的议论不提,此时人称小太守的李佑正在扬州城西北的蜀岗之上。正值二月初早春时节,乍暖还寒,蜀岗上枝吐新绿,含芽待放。
这个时间,李大人谕示修建的五座先贤祠中,第一批两座祠于近日建成了,分别是苏东坡和李邕的祠。
其中李佑最看重的东坡祠建在了蜀岗谷林堂遗迹中,今日便有个小小的仪式。当然这个仪式自然不会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般,但也不冷清,一时间蜀岗上鼓瑟吹笙、雅人云集。
其实来凑热闹的这些文人士子,不排除抱有借机早春游景并混几口小太守招待酒食的因素。
在祠内,李大人给自己心里强认下的苏前辈烧了头几炷香,很是恭恭敬敬。随后与一批名家游览左右景物,这些人都是他打算邀来为行宫题写各种匾额楹联的,今日正好也趁机敲定此事。
一行才子在祠中转了一圈,又到谷林堂和旁边的大明寺游览。
负责督造东坡祠的幕僚胡师爷偶语道:“在下想起去年岁尾时,曾听说同在蜀岗的上方寺里有残碑一座,山下老人云乃六百前东坡居士亲自所立。”
李佑闻言便顾左右道:“今日缘巧,本官欲访之,诸君可愿同往?”
“此乃雅事也,同去同去!”
众人安步当车,前往上方寺里寻访遗迹。这上方寺也称过竹西寺,当年由隋炀帝的离宫改建而成。如今到了地头,入目所见,却是断壁残垣,屋倒梁颓,飞鸟惊起,草木丛生。
李大人嗟然感慨道:“千年古迹,人事代谢,竟然如斯荒废。”
经过指点,果然在东廊段壁下的瓦砾中,看到残碑一座,只是尘土蛛网、剥蚀零落,卖相极为破败。
随行仆役上前用力拂拭过,露出几段碑文,再请李佑去观看。
细细看了几眼残余文字,李大人失声惊叹道:“噫!分明是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一首,我看似是东坡真迹也!”
人中有两个擅长书法碑刻的,也上前摩挲查看一番,齐齐道:“确实,真乃东坡之遗迹!”
有人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日东坡祠落成,六百年前东坡居士碑文便重现于人前,真为美谈哉。”
李佑对胡师爷吩咐道:“其后你将此碑运到祠中壁下,并修葺补缮完好,以供瞻仰,务必小心。”
又有人叫道:“李大人乃是有缘人,何不和诗一首记之!”
李佑指着碑文笑道:“前贤大作在此,本官安敢献丑。”
“今日之事,诚然缘分,该以诗词为记。李大人乃当世名家,你不敢做,谁还可为之?”
李佑推辞一番,才道:“那本官便以拙作凭吊东坡居士。”
便听他慢慢吟哦出长诗一首:“昔出蜀岗道,黄叶呜秋蝉。今来上方寺,绿萼破春烟。坦步宝带侧,延眺隋城巅。古刹龙象寂,残碣蛛丛悬。缅想峨眉人,文采真神仙。赠诗日南使,宾佐皆豪贤。邈然竞终古,漱墨留春泉。老笔欲飞动,妙态殊便娟。空堂响人语,怖鸽飞联翩。后游慨今昔,凭吊当同然。”
众人喟然叹道:“好一句文采真神仙,大起追古思慕之情也。”
人群中一人叫道:“胡师爷!你不但要将东坡居士的碑刻移过去,还要将李大人这首刻成碑文,并立在祠内展示才好。”
另一人赞道:“如此六百年光阴前后呼应,两作珠联璧合,真有前因后果之妙也。观者吊古思今,足可细细品味。”
胡师爷应声道:“自然须得如此。”
李佑笑而不语,脑中不停幻想着自己与苏东坡两块碑文并立在名胜中,被文人骚客一起瞻仰的场景。胡师爷这件事确实办得好……
忽然有个衙役疾步匆匆赶到身边,对他低声禀道:“今日得报,巡抚衙门那边包括杨抚台在内,已经于昨日从淮安府出发了。”
第四百零三章 棋局与抉择
凤阳巡抚杨大人的动静,扬州官场中有名号的人都很关注,他从淮安府出发的消息,两天后扬州里有品级的官员都知道了。
巡抚船队沿着运河缓缓南下,出淮安,过宝应,三日后到达高邮州州城。在此距离江都县边界只有六十里之遥,距离扬州城则有一百多里,但船队却停住了。
杨抚台暂住在高邮城南门外的盂城驿滞留不前,引起了外人种种猜测。其实真正缘起是,在路上杨抚台得知了李佑突然卡在当前这个敏感时刻,上疏猛烈抨击盐务弊政的消息,觉得这很有趣,并从中嗅出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信息。
说是坐山观虎斗也好,隔岸观火也罢,亦或是不想被某些人利用当枪使,杨大人忽然不着急赶路去扬州了,打算先在高邮州稳坐钓鱼台地住上几天。
如今的扬州,宛如乱如麻的棋局,不但李佑、罗参政、盐运司是棋手,就连高人一等的杨抚台也是棋手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棋路,但谁也看不清大盘走势,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
这日夕阳西下时分,在扬州城东门外官码头上,任师爷拖着长长的影子,将东家罗大参送上船去,但仍劝道:“东主切莫冲动,要三思而行!”
罗参政不为所动,“我意已决!”
罗参政彻底想通了,他要去高邮州远迎巡抚,以示恭顺,表达投效之意!
扬州城距离高邮州城大约两程驿路,共计一百二十里。以官场上的礼节来说,出迎越远越隆重,不同距离代表着不同等级,大概分有出衙署中门、出衙署大门、出城门、出城十里、出城至县区边界等几种,但没有远迎一百二十里的说法。
从三品远驱一百二十里去另一州县迎接正二品上司到任,这是个相当拍马的事情,若一定要评价这种行为的话,那只能说是伏低做小、奴颜婢膝!做官只有做到了万历朝摄政首辅张江陵的地步,大概才能享受这种出迎百里的待遇。
对此罗参政暗思,他如此表现诚意,人心都是肉长的,应该可以在抚台心里博得几分好感。
从表面上看,巡抚移驻扬州,最大的受害人就是他这个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署理府事,可是再仔细往深里想,却未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