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408节
罗参政道:“治下百姓敢有抗拒州官的道理么?”
李大人斗嘴向来不输阵,“本官以府守备司的身份谒见军门并随行护卫,有何不可?罗大参不是兵备道,不知兵事,管的未免太多了!”
杨抚台官衔有提督军务字样,自然可称为军门。李佑从这里说起,罗参政无言以对,甩袖而去。
这场洗尘宴设在驿馆中一处大堂中,布置时尚不知罗参政到了,所以临时又紧急加了他的席位。
管弦笙歌,美酒佳肴,春满堂中高士笑,美人渡酒劝君尝。这种场合,李佑无论作为官员还是作为名士,如今也算是十分熟悉并得心应手了。
其实到了扬州后,出于父母官形象考虑,李大人参加欢宴次数不多。但每每少不得与名妓打情骂俏,按着心情赋诗若干,数目不定。
就是这样,李大人在官员和名士两种身份的互相转换中,小心翼翼维持着某种平衡,该摆官员派头时做官员,该拿出名士派头时做名士。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扬州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公务繁杂,在各种欢宴上,平时公事缠身很绷紧的李佑向来是抓住机会,尽情放松发泄的。
即使有所谓的上司在场,他也不甚在意,对美色的追逐调戏多于对上司的逢迎交结。在这远离庙堂的地方上,谁又管得了李大人的节操?
是真名士自风流,以李大人的名头稍稍放浪形骸理所应当,再说许多过路官员慕名想要看的就是这个,而不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李大人。
但说一千道一万,今日却实在不同于往。李大人哪里还顾得上调弄身边美人,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杨抚台身上。
这可关系到他在扬州的大棋局,轻忽不得,更别说旁边还有罗参政这个对头在争夺杨巡抚的欢心。权力与美人相比,还是权力重要些。
酒过三巡,在座的又说笑几句暖了场。李佑身边美人一边斟酒一边低声自介道:“奴家谢梅仙,久仰先生。”
李佑接过酒杯,径自转过头去,抬手对杨抚台高声道:“杨公才调信纵横,我亦当筵拜盛名。一曲劝君酒一杯,非将此骨媚公卿!”
登时博得了满堂头彩,纷纷喝彩道敬酒敬的妙。
说是非将此骨媚公卿,其实是更高明的拍马——我并非谄媚你的官爵,而是信服你的才干所以敬你饮酒。
杨抚台先是一愣,随即笑容满面,无论是不是真心,这总是件很开心的事。
他又发现了李佑身上的一点有用之处,他是号称诗坛小宗师的人物,听说他那十首《论诗》绝句挂在京城,至今无人胆敢唱和,号称要空前绝后了。
诗人做事或许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诗人在吹捧扬名方面,绝对是败事不足、成事有余!
想前唐韩荆州这个渣渣在史书上默默无闻,却能千古留名,不就靠的是李太白一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么,并演化出识荆之类的名词来。
想至此,杨抚台顿感通体舒泰,李佑在江北官场出了名傲气,居然如此折节吹捧他,这种体验真是爽哉!想必当年那些达官贵人被李白吹捧拍马时,就是这种感觉罢!
李佑旁边美人轻轻地娇哼一声,继续殷勤地斟酒,但仍没有换来身边人的嫣然一顾,无情的他只去看首座那个老头子,真是气煞美人也。
“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逢抚院。恨我识荆今又迟,春风倾盖缔兰芝。”李佑张口又是一首。抚院,巡抚别称也。
这又是一首功力深厚意境深远的拍马诗——我对别人不屑一顾,遇到抚台大人却感到激动,在我心中,抚台大人就像那春风拂过,所到之处使得天地之间充满灵气。
这首处处暗合杨抚台的想法,再次将他的爽度拔高了一个层次。到了这个份上,明知是假的但也身不由己的飘飘然并欣然受之了。
另一边的罗参政看李佑连连出手,暗暗心惊肉跳,感受到了从李佑那边发出的、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
在他眼中,这李佑在扬州自恃后台强大外加才华横溢,始终两眼朝天,仿佛天老大他老二。有时候罗大人很怀疑,这个名义上的下属到底有没有巴结迎上这种官场基本功。
他原本以为,自己虽然不是很擅长逢迎拍马,也不很擅长应酬上司,但比起这些灭掉李佑还是绰绰有余的,李佑在这方面的弱点实在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般明显。
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刀枪见红的时刻,李佑舍去脸皮放下身段之后,竟然如此可怕!这怎么可能,眼高于顶的李佑拍马功力竟然远在他之上!
从来也没听说他为了吹捧谁而作拍马诗词,今晚却不要钱似的猛拍,效果反而更佳惊人!从杨抚台的神情来看,显然是极其成功的!
连谄媚上司这一项都比不过李佑,罗大人深感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如此应酬上司,还有别人争风头的活路吗?
罗参政憋闷地连喝几口闷酒,他又发现自己竟然哑口无言了。珠玉在前,怎么开口?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对死对头李佑诗词的研究还是比较深的。那个曾经拿“团扇才人居上游”发牢骚、用“百无一用非清流”自嘲、以“不逢大匠材难用”感慨、借“纵酒狂歌宰相才”自傲的李佑去了哪里?
只能说罗参政有眼如盲、识人不明了,他也不想想那李佑吏员出身、胥役世家,媚上欺下的习气岂能缺了?
只不过见识过京城风云后,在扬州城里暂时没有什么值得李大人去谄媚的人物了,所以“媚上”无从表现。而罗知府罗参政,在他心里大概要划到“欺下”这里去。
罗参政还有个实在想不通之处,李佑的后台个个都比杨抚台硬,即使县官不如现管,但他有什么必要这样无底线地对杨抚台吹捧拍马?
比罗参政郁闷的还有一个,那便是李大人身边的美人。她忍不住的幽怨薄怒,这传说中的李探花为何如此不解风情。
莫非是她蒲柳之姿不堪入眼?这不可能,她是高邮州的花魁,绝对不是庸俗胭脂!
本来按照正常惯例,她大概是要上首座陪那个叫巡抚的老头子。但她听说今夜有李探花赴宴,便出了一百两重金贿赂驿馆小吏,才得以坐在李探花身旁陪酒。
巡抚虽然是江北官场的老大,可在风月场上李探花才是老大。从探花先生这里赚一首或者几首诗词,旬月之间便能扬名江左,是多少同行姐妹求之不得的。这一行当,最大的虚荣莫过于此了,只有那样才是名副其实的花魁。
但是今天这个样子,叫她的心肝快憋屈透了。一百两银子丢到水里是小事,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青春短暂,韶华易逝,如此良机一辈子能有几次?
美人初出茅庐半年都不到,性子尚未圆熟,本就有些心高气傲,此时一腔怨气,殷勤不再,坐着发起呆。
一时间酒杯屡屡空了,反倒引起李大人的注意,便问话道:“你叫谢梅仙?听起来有些耳熟,和谢三娘什么关系?”
“那是抚养奴家的妈妈。”
李佑大笑,“是谢三娘家去年比试诗词出阁的那个吗?”
这是他人生中比试诗词唯一一次败绩,败了后还被绑架走,能不记得么?
梅仙姑娘立刻惊喜道:“探花先生也听说过此事吗?”
“犹记得本官也去凑了个热闹献词一首。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李佑回忆起当时情况说。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梅仙忽地脸色煞白,这首词是大名士李探花写得?
她从小接受教习,对诗词有几分眼力,当然能看出这首的妙处。只不过当时因为某些内幕,才不得不将这首放到了第二。但词中“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一句实在好,她到现在还印象深刻的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