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451节
他向天子行礼后入座,位置在最靠近出入口处。环视四周,发现钱国舅身边有一位新人物,三十五六年纪,白皙面皮,衣着并不炫丽却十分精细考究,一望便知是处尊养优之人。
李佑猜测,先前正在说话的大概便是此人了,他能登堂入室一同侍驾,又随意敢开口,说明身份不低,但之前却从未见过。李佑自思并没有漏掉过哪个侍驾臣子,真不知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人瞥几眼李佑,继续因李佑行礼而被打断的话,“昨日傍晚,在下至扬州朝见陛下,行宫内外却不见诸大臣踪迹,只有国舅伴君。顿觉诸公未免过于懈怠王事,轻忽职守了,有失为臣的本分!”
在座的从袁阁老到李编修,心里齐齐骂道,这厮说话比李佑还讨厌,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李佑至少还懂得和光同尘。
连李佑也觉得此人说话不甚入耳,行宫内是诸随驾大臣和勋戚,行宫外不就该是他值守么。人都不是铁打的,天子这边无事的时候,各自去放松几下有什么错的。你来朝见天子又不曾提前打过招呼,谁晓得你要来?
见李佑面有疑惑,白翰林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主动介绍道:“此乃魏国公世子也,奉国公命前来扬州迎驾,昨日傍晚才到。”
李佑恍然大悟,原来国公世子,这身份果然上得了台面。抱拳为礼道:“见过世子,久仰久仰。”
天子南巡的下一站是南京,魏国公作为南京守备大臣,派世子提前到扬州迎驾,也属正常。
这魏国公徐家在本朝勋戚中,可以算是名列首位的,无论从历史还是爵位看,都是无与伦比的。魏国公自开国徐达封爵,历经靖难、甲申两次大变乱都屹立不倒,一直延续至今,殊为难得。
甲申之前,国朝最著名的五个国公分别是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黔国公。
在甲申之乱时,顺贼破京师,定国公徐家、成国公朱家投降附逆,被夺爵灭门,英国公遭顺贼拷打致死,被高宗皇帝迁怒而夺爵。
只有魏国公因在南京、黔国公在云南,从而得以幸免于难,又各自立下功绩,能够世袭到今天。至于他们的同行,已经换成了几个因甲申战功新崛起的国公,但魏国公却是默认的国公之首。
其实这些历史对李佑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大人在今年三月时候,为了护住老丈人金百万,又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念头和移祸江东的阴谋,一通乱枪打死了魏国公派来抢人的军官和十来个军士。
只不过后来李大人唆使金百万告发盐运司丁运使时,为避免多方树敌又故意放过了魏国公,没有穷追猛打。
虽然李佑不畏惧权势有限的勋贵,哪怕是个国公,但突然见到身份尊贵的国公世子,难免心里犯嘀咕。
关键是他不清楚徐家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到底是记恨自己不给面子打死官军大一些,还是念及自己放过一马的人情大一些?这两者之间,徐家的选择自然决定了他李佑的应对。
在这个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徐世子跑到扬州来,除了迎驾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罢,李佑暗想。
按住李大人的心思不表,却说君臣顺着蜿蜒狭长的瘦西湖一路游览,首次到此的,均为两岸绵延不绝的园林景观而震撼。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为人工景致而震撼,苏州、杭州的园林同样都很有名气,单论质量未必比扬州差了。
但在通晓世事的人眼中,瘦西湖两侧哪里是园林?根本就是一堆一堆的银子,没有银子又如何能造出长达十数里连续不断、琳琅满目的密集景致?扬州盐商果然富甲天下!
忧心忡忡的大臣开始想道,让天子看这些富贵东西,有没有好处?
形容景和天子只有一个词,目不暇接。他作为太平天子,自是很喜欢这种繁花似锦、盛世之极的富贵气象。
其间李佑指着一处密林道:“此乃幽园,景色深幽,宛如天然,殊绝于其他园林,盐商金氏所有。”
御画舫到了蜀岗脚下时,君臣又弃舟上蜀岗,先至谷林堂。李太守在这里修了东坡祠,君臣便顺路入祠一观。
听说在旁边廊下有修复好的苏东坡遗留石碑,袁阁老、王礼部、白学士与李编修便移步去观摩。果见有略显残破模糊的石碑立在那里,几位大臣放下官员架子,以文人身份上前细细品其书法,反复吟哦词句,畅想前人风采,宛如与先贤神交,乐在其中不可言。
看完正面,又见背面似乎多出一块。于是袁阁老等人又转过去看背面,只见后面碑文起头赫然刻着《虚江李公访东坡先生石碑次韵》……
前面是苏东坡,后面是李佑,这几人登时犹如吞下苍蝇之感,险些破口大骂李佑简直丧心病狂到无所不用其极了!
难怪假惺惺地花银子给先贤修祠庙,果然是包藏祸心,不知要骗到多少无知愚夫!
游过谷林堂,就到了今天的终点平山堂,业主何员外早已准备齐当了,一干人站在栏边,极目远眺山川景致,心旷神怡不需多言。
天子午膳便在此用。可惜,别人只能跟着天子一起吃凉菜,不经试吃的热食,上不了天子的桌案。
第四百四十七章 可笑的威胁
这场君臣饮宴,直至午后未时将尽才结束。宴会上李佑低调得很,只与何员外充当了服务角色,安排布置多于饮酒行乐,也没有作出什么惊骇四座的诗词。
一是没有功名的他不想在天子心中留下单纯诗人印象,二是在座这些侍驾大臣,谁会替他扬名?在这里写出好诗词,等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毫无用处,所以还是节省点诗词资源罢!
李佑低调了,倒是让徐世子连出佳作一鸣惊人。不过李大人丝毫没有嫉妒感觉,这种以诗词大出风头的事儿,他早就经历得习以为常到麻木了。
殊不知徐世子得意时,心里也有很几分无趣,李佑这个名声响亮的诗坛小宗师在这里不声不响,传出去只道是故意让他,这种风头还有什么可自傲的?
君臣下了蜀岗,重新登舟,沿瘦西湖回返,再从御码头下船进行宫安歇不提。
景和天子想起今日船上国公世子那些话,很体贴地对送他入主殿的侍驾臣子道:“朕今日已无事,卿等可各自安歇。有内监值守即可,不消卿等辛劳候召。”
一干大臣感动地谢过恩后,各自散去。李太守也不必苦守宫门外了,就此早早回家休息。
从此处又可以看出,少年天子的威严还远远未够班咧,可以说任重而道远。
如果换做天威凛凛的皇帝,吩咐臣子都可以去休息而不用侍驾,那又会如何?
大臣们必定是先谢过恩,但该值守的值守,该候召的候召,不会真如鸟兽散。至于圣上,则必须无可奈何,最好苦笑一番,表示这不是他不仁慈,而是臣下们太忠心。
哪像现在这般,景和天子稍微体贴几句,大臣们就放羊了。不是不懂规矩,实在是在潜意识里,大家都还没树立起将天子当作上司的行为惯性。
却说李佑回到同知分署后衙,看看偏西的日头,甚至产生了一种今天回家真早的念头。
又想起忙于接驾,很久没有过问过家里的事情了,于是李老爷坐在前堂,将大管家李四叫来,仔细询问最近家里的事务。
李四拿着册子,逐一向老爷禀报近期各项明细。才说了一刻钟,李佑瞥见大房的陪床婢女梅枝在门槛外探头探脑,便大喝道:“你这小婢,鬼鬼祟祟做什么样子!有话就进来讲!”
梅枝本来是想先偷偷察看有没有外客,被老爷一骂,胆气就上来了,抬足迈过门槛,走到老爷身前嘟囔道:“老爷你又不讲理,昨天该到我家小姐那里,但你却去了三房。”
李四竖起耳朵听见争论起房事,立刻悄悄地溜了出去,免得遭遇池鱼之殃。边走边暗暗想道,自家这老爷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出头,便搞了五六房妻妾,他活了这么大,没在别处见过这样的。
面对梅枝的质疑,李老爷很无所谓道:“只一次偶然情况而已,也值当你义愤填膺么,叫别人看到,还以为老爷我犯了多大罪过。”
梅枝气呼呼抱怨说:“老爷你自己定下的轮流规矩,也说过家里各人都必须要遵纪守法,定了规矩就按照规矩来。不然人人都想按自己主意破坏秩序,那岂不纷争不息,家无宁日?我们均乖乖听老爷的话,结果反而是老爷你自己坏了规矩。”
李佑心里叹息道,真是死心眼的小婢女,霸道地说:“不晓得规矩都是用来让你们遵守的么,老爷作为一家之长可不包括在内,并拥有最高解释权!不服气,就来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