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524节
上了堂后,李大人免了韩神婆的礼,拿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拍案喝道:“我朝分设五城御史,纠劾京师地面官吏军民并受理京师词讼。崇文门外皆属南城,你若有冤情,可赴南城御史处控告,拦截本官实为不妥之举!”
韩氏细声细气地诉道:“税关无理,民妇无奈向南城察院递状子,反被御史骂道奸商刁顽、无事生非,赶了出来。在会馆走投无路时,经同乡指点,才得知大老爷新任了提督五城御史,每逢朝日便奉敕巡城,所以今日便斗胆拦轿。”
李佑心头一动,追问道:“南城御史当真如此轻率?”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怎敢欺瞒大老爷。”
李大人上任以来,东、西、北三城还算服帖,只有中城和南城一直疏远,不过他暂时不想太过强硬地出风头,在有合适的机会之前,隐忍不发而已。如今听到韩氏此事,忽然觉得是个发作的时机。
便和颜悦色地说:“出门在外不易,看在同乡之谊,本官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你可将你的遭遇细细道来,这状文写的不慎详细。”
韩氏喜上眉梢,连带面色有了几分生动:“民妇与夫君本在庙里为祝,大老爷也是知晓的。但年初犯了过错,被县尊免去庙祝,家中一时没有生计,夫君便只好从商,将本钱贩了绸缎,到这京师来发卖,民妇跟随同行。”
“行到崇文门外报税时,宣课分司的老爷将我等行商五十人,并在一处联合开列税单并稽查货物……”
李佑想道,这倒是挺省事,一批一批的过关总比一个一个的快速。
那韩氏继续说道:“但税关行的是连坐之法,五十人中有一家漏报货物,那五十家的货物便一起罚没,我家便遭了这无妄之灾。当时有人被查出漏报货物一件,宣课分司老爷们不由分说,将我等五十人的货物尽皆罚没。”
李佑无语,方才他太想当然了,居然以为五十人联单是为了快速过关的便民之举。他真不该高估税关官吏的道德素质,幸亏没有把想法宣之以口,不然又是个丢脸的事情。
“那货物乃是我家生计所在,我夫君不忿与宣课分司老爷争吵起来,便被当场拿下并扣押至今。民妇实在无计可施,恳请大老爷看在同乡面上,救我夫君,我家做牛做马也愿报答!”韩神婆说着,起身连连叩首。
“本官准了!”李佑高声道。
第五百一十六章 卧虎藏龙
李佑准了戴韩氏的状子,便开始考虑如何处理。方法无非就两种,是请进来,还是走出去?
思量再三,他觉得还是走出去比较好,影响力大一些。何况崇文门宣课分司位于崇文门外大街之东,正是南城地界,现场办案有利于搂草打兔子,整治一下不太顺从的南城察院和兵马司。
前文提到过,这崇文门税关乃是天下八大税关之一,也是最特殊的一个税关。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虽然仅仅是九品芝麻官,但是堪称是国朝“性价比”最高的官员,即便清廉的,一年收入万把两银子轻轻松松。
京师人口百万,供给仰赖于四方,货物云集自是不消说。京师五城中,中、东、西、北都属内城,只有南城属于外城,崇文门是内外城之间平时开放通行的两座城门之一。
从运河方向过来的人流、货物,若想进入京师内城,崇文门是必经之地。当初京师各门皆有税关,但崇文门是最繁华的一个,来自于东南的货物都从崇文门进入内城,占了全部货物的大头。
不知从何年月起,朝廷将京师九门的税关统一由崇文门宣课分司管理,反正其他各门比起崇文门来只是小头。所以广义上的崇文门税关指的是京师九门所有哨卡税关,狭义上的崇文门税关自然还指的是崇文门外关卡。
这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既有京官的面子,又有超级丰厚的油水,是肥缺里的肥缺,低级官职中的小极品。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七品以下低级官员,无不对这个职务梦寐以求。
当然,区区一个九品杂官,虽然是很肥的那种,而且还是京师商家眼里的要害实权人物,但在如今的李大人心中,也就是比平民高一点的蚂蚁而已,实在入不了他的法眼,他考虑的只是自己的目的而已。
再说作为监察风宪之官,不查处些贪官污吏,那就显得平庸失职,这大使倒也是个合适对象。
打定主意,李佑便召集仪从,向南城而去。出了崇文门,没有多远折向东就是宣课分司。
胡同里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商家如同过江之鲫,宛如闹市中一般。李大人驾到,自然在宣课分司大门外清出了空地。
听说负责纠察京城地面的提督五城御史李大人突然驾到,不知所为何来,整个宣课分司都骚动不宁了。
任何一个油水丰厚的衙门,最担心之事莫过于手握监察大权的上官不打招呼突然袭击,就像李大人今日这般。
等轿子停稳后,李佑下了轿子,便看到十余人立在宣课分司大门外恭候。当中只有一人身穿九品绿袍,定然就是那分司大使了,其余大约是书办吏员之流。
上下有别,双方以李大人为尊,他自然两眼朝天傲立不动,而那宣课分司大使则趋步上前迎接。
两人相距尚有数尺时,宣课分司大使人影迎风一晃,忽然从李大人眼角中消失了。倒叫李佑微微吓了一小跳,却又听到扑通一声响。
再细看,见那宣课分司大使已经跪在地面,跪得很实在,跪得很痛快,跪得很潇洒,没有半点虚假。并伏地拜道:“卑职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拜见佥宪老大人!”
此情此景,叫本来很冷淡的李大人十分动容。国朝官场跪拜礼仪自然有其习俗,理论上相差超过两品就要跪拜,但具体情况有所不同。
外地比较严格一些,有时甚至差一品也要跪拜,但在京师官场,上下之间并不流行跪拜之礼,多是拱手相见。一般而言,京师官场上只有宰辅和吏部天官才有享受被跪拜的特权。
李大人是正五品实权清流,陆元广是九品杂官,身份差距犹如天壤之别,放在外地理当跪见。但在京城仍然属于可跪可不跪的范畴,大多时候是不用跪的,然而陆大使丝毫不犹豫地化身为地板流。
纳头便拜,好重的大礼……李佑心里暗暗震动,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盛气凌人的气势悄然消失了。
李大人当即又意识到,这厮多半是个狠角色,能把姿态放到如此低的程度,绝非常人也,或者说能安稳坐在这个天子脚下的肥缺上,肯定有几把刷子。
他依旧摆出架子吩咐道:“陆大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等到对方起身,李佑才看清陆大使样貌,浓眉大眼,一张方脸,皮肤略黑,单从长相而言不似奸猾之人。
陆元广毕恭毕敬地问道:“老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不知此次前来……”
李佑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围观人群,朗声道:“有客商状告贵司,本官便借用衙署问一问案子!”
这话听起来很霸气,审问别人还要借他的官署,好似羞辱人一般,其实很正常。国朝体制,巡城御史问案有权就近借用官署,李佑作为巡城御史总头目,当然更有这个权力。
陆大使延请道:“上差有命,何敢不从,请入内!”
李佑便率领随从进入宣课分司衙署,附近的客商望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大约都有所期待罢。
李大人鸠占鹊巢,端坐上首,陆元广大使在自家衙署内,只能站在下首侍立待问。
李佑咳嗽一声,先将案情说了说,质问道:“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陆大使答道。
李大人拍案道:“你以连坐之法苛虐行商,滥罚财货,是何道理?有司昏庸不明,竟然失察,本官定不轻饶!”
李佑重点在后一句,这有司就指的是南城巡城御史了,本来他就是打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心思。
扑通!陆大使再次跪倒,叩首道:“老大人听下官一言!”
这种求饶嘴脸,审案无数的李大人见得多到麻木,丝毫起不了同情心,下面此人要说的话,只怕不是抬出后台,就是行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