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557节
这惜薪司是内宦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一,负责整个皇城之内的燃料收购供给,单独在西安门内开衙,并在宫外设有数个外厂,其中位于西城的西厂规模最大。
目前惜薪司由直殿监掌印太监代管,不如司礼监、内官监、御马监这几个声名响亮而已。
那掌柜的生怕李佑不信,连忙将惜薪司给的文凭翻了出来,递给李佑验看。
李大人接过来,眼见得上头果然注明了“惜薪司西厂收买阜成门外泰盛煤铺存煤一十三万斤”,署名是“惜薪司右司副、惜薪司西厂办事太监黄庸”,日期则是昨日。
这惜薪司右司副在名义上是仅次于掌印太监和左司副的惜薪司主官了,由于负责收购和贮藏燃料的西厂地位太重要,所以便由右司副黄庸驻西厂为办事太监。
李佑挥挥手里的文凭问道:“只你们是这样么?别家如何?”
泰盛煤铺掌柜很老实地答道:“除去没货的小铺,其他大都如此。除去由西厂收罗的煤,都已经卖完。”
李佑心细,又问道:“只你们一家就十多万斤,总数加起来,只怕得有一二百万斤罢。西厂给了你银子么?”
泰盛煤铺掌柜随即愁眉苦脸起来,话里话外透露着不满,“西厂昨日刚刚寻我订约,我也拒绝不得。至今时间还短,尚未付款交割,我等心中惴惴不安,不晓得后情如何。”
如果换做能力平平的官员,只怕也就问到这里了,说不定还要泛起几把廉价不顶用的同情心——看起来又是太监仗势作孽,强买强卖哪,这商家也是不敢不从,否则忤逆宫廷之类的大帽子少不得戴上几顶。
然后有骨气的,就去上疏弹劾太监;没骨气的,叹几口气,明哲保身装作不知道。
但李大人办了这么多年案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案情,问起话来那真是有刨根问底的精明在内。当即觉察到,这掌柜的说来说去,在某关键问题上一个字也没透露,那就是煤的价格。昨日惜薪司西厂以什么价格收煤?
李佑很是知道,想究明真相时,对方越是不想说、越是避重就轻的地方,越是该追问不放。便开口道:“那西厂收买煤炭的时间是昨日,那么以什么价格和你订约?是以昨日之旧价,还是交割时随市就价?”
昨日西山矿工作乱的消息未扩散开,煤价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基本就是每百斤一两银子左右;而今天这个时刻,煤价已经暴涨到了每百斤三四两,并且还在变动中。
两种价格中间的差距很大,李大人很好奇,惜薪司是以哪个价钱收买煤炭?如果是前面一两银子的旧价格,那就很明显了,是惜薪司抢先得到消息后,仗势强买强卖,暂时垄断煤炭。如果约定以新价格,那么事情就很有趣了。
泰盛煤铺的掌柜沉默片刻,无奈答道:“以交割时候的市面价格为准。”
听到回答,在旁边陪同的西城兵马司姜指挥还在迷惑不已,公公们怎么改了性子,做买卖居然如此公道。
他正想时,却见李佥宪猛然大喝道:“捉人!封店!有敢挡者以逆反作乱论处!”
姜指挥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到李佥宪下令道:“速速遣人去召集西城兵马司官军差役,以防万一!”
说了半晌,这泰盛煤铺的掌柜自觉已将对方应付过去,年轻官员没多少经验,好糊弄得很,却不料遭受的处置更加严厉。
他大惊失色地在李佑面前告饶道:“这又怎么了?小店安分守己,实无作乱之事,望大人明察!”
李佑嫌他相貌老丑,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影响心情,挥手一个耳光将他打到旁边去。轻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事情,去衙门里解释罢!”
方才在听到掌柜的回答那一刹那,李大人心里便雪亮雪亮了。不由得骂了几句,这帮死太监是想炒期货给他李佑找麻烦吗?这群奸商掌柜也不是好东西,居然在寒冷的冬季拿煤炭开玩笑,他们必然是与惜薪司太监互相勾结!
事情很显然,煤铺想囤积居奇赚取暴利,但是缺少大义的名头,正如前文所说,很容易就被以他李佑为代表的当局政权用“图谋不轨”之类的罪名镇压掉。
但是如果这些煤打上了宫廷的标签呢?保障大内所用当然是臣民的义务和职责,谁也不敢去抢宫中用物。
那么过几日,等煤价到了高峰,也许宫中就不需要这么多煤炭了,重新放回市场卖掉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个过程,虽然不知道是谁主导的——要么是惜薪司拉着煤铺一起做局,最后分给煤铺一点利润;要么是煤铺主动借用惜薪司的名头,堂而皇之囤积居奇,最后给惜薪司上缴部分利润。
但总而言之,这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胆敢在他李佑的职责范围内惹是生非,企图给他李佑的光辉完美的工作履历抹上污点!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点心虚
李佑立在泰盛煤铺的大堂上,看着手下军士将那一干掌柜伙计绑了,正要拖走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招呼:“李大人何必如此酷虐小民!”
李佑闻声转身向后,却见有人迈步进来。此人三十五六的年纪,脸色白净,裹着斗篷保暖,头上是典型的内监样式三山帽,帽檐镶嵌有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白玉,一双暖耳盖住了半个脸颊,还跟随着两个小内监左右侍候。
瞧这架势,李佑能猜得到,这必定也是小小有头有脸的公公,八成是惜薪司里的。他倒是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他。
“咱家惜薪司黄庸,当面的可是李佥宪?”那太监走到李佑身前,抬手为礼,温文尔雅而又淡淡地自我介绍说,好似读书人一般。
黄庸这个名字,李大人方才在收条上见到过,乃是右司副兼驻西厂办事太监,本次囤积居事情里惜薪司方面的出面者,这下与名字对上了号。同时李大人心里暗生警惕,根据历史经验,看起来像读书人的内监,都是不好对付的。
李佑略微抬手,随意还礼道:“黄公公来的好生及时!”
“今日煤情紧张,所以我们惜薪司派了人在煤市里巡看消息,虽晓得李大人大驾光临,还是迎接的迟了。”黄司副又看了看泰盛煤铺一干被绑的人,带着几丝怜悯道:“听说西山煤窑那边出了乱子,我司便收一批煤备用。李大人若有什么意见,大可朝着惜薪司而来,又何苦难为小民。”
这口气也太假惺惺了,李佑语中带刺地说:“黄公公此言未免避重就轻了。大内用度,自然是至关紧要,但你们惜薪司干这行几百年了,应当自有法度,至少该明白贮藏多少炭才是合适。难道各厂存炭连一次小小的乱子都应付不了,还需要到市面上与民众争夺煤炭?
那说明你们这些奴婢平日太疏懒无能!或者说,因为什么见不得光缘故,为宫中存储的炭物一直不大够,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惶惶然?你们如此荒废事务,让本官很为陛下担忧,我看其中原因,真该做奏请陛下仔细查明才是!”
黄公公险些语塞,这李大人果然好口才!他对着皇宫方向拱一拱手,忠心耿耿地答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惜薪司的炭是够用的,但仍不敢大意而抱侥幸之心,所以要有备无患,以防万一。这都是为皇爷尽心做事,莫非也错了?”
李大人的江湖地位,还是比惜薪司右司副高不少的。如若换做资格差一些、或者背景浅几分的官员,只怕是不敢与李佑这样对顶着说话。
但太监自成体系,直接听命于皇家,是天子家奴身份。黄公公地位不如李佑,可李佑打狗须得看主人,也不能擅自处置他。有这点底气在,当面不阴不阳的顶嘴也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尔等便打着天子旗号公然扰民?非要让百姓沸腾不可?方才又是谁口口声声何苦难为小民?”李佑嘲讽道。
“百姓如何,那是你们官员的事情,不是我们内监该考虑的事情,你们不也向来如此认为的么?我们惜薪司只晓得为主尽忠,其余一概不问,这也是我们职责内之事,不归官府管。”
这黄公公态度十分不委婉,让李大人不由得疑神疑鬼,他可不是普通的正五品官员,怎能这样被对待?难道不是好言好语地与自己沟通化解方为正道?莫非自己名头还是不够响亮?
自己最近受宫中前主管归德长公主“拉拢结好”,与内监三巨头之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广恩有交情,见识有限的小太监或许不知道这些人际关系,但黄庸这种当上了内宦二十四衙门之一副主管的太监岂能不知?
这事情越来越明显,确实就是惜薪司和这些大煤铺互相勾结,牟取暴利而已。不过问清了对方态度,李佑也就懒得继续废话,他管不了惜薪司,可惜薪司更管不到他!拿着此事刷刷小声望也是不错的。
又下令道:“将店里一干人等押至衙署!店面暂且封掉!并将此事在煤市张贴公告令其他煤铺知晓,以儆效尤!”
李佑这道命令,与方才相比,少了一句“将店中煤炭交由西城兵马司发卖”,只是先封存掉,然后看看风向而定。这是为了避免招致“拦劫宫中用物”之类的口实。
而且李大人只查禁泰盛煤铺,对其他具有同样囤积居奇行为的煤铺却没有具体动作,只是警告了事,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如果大肆查禁所有煤铺,动作太大,牵连太广,后果未必承受得住。要知道,在京师的大生意里,从来不缺少权贵的身影,就连那远在西山的煤窑,听说在当初也是权贵们先去挖矿采煤的。只一家两家的话,以他李佑的江湖地位是能扛住的,可是万一惹了公愤,或者惹了什么潜伏的敌人而不自知,那就不太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