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第147节
桥很长,两岸铁牛的高度有限,铁索在河中小岛两端已经垂到了水面上,在这个位置索桥就变成了浮桥,小岛两边有排列成行的船,被铁索固定连成一串,桥面的木板就铺在了船上。黄河汛期水流的冲击力很大,浮桥下的船常被冲毁,竹索与木板也需要定期更换。
这一座浮津桥,它的修造之难与养护耗费之巨,都不可能是民间能承担得起的,它是一座官方建造与掌管的桥,北岸还设立了专门养护与管理的官署衙门。浮津桥在唐代,是南北陆路来往的要冲,来往客商过桥都是要交税的,此处也是一道通行关卡。
虽然过桥要交税,但大家还是愿意走这座桥,因为过桥税要比雇船渡河便宜,还方便快捷的多。因此除了一年两度的汛期封桥之外,桥上车马每日川流不息,应该说是当时世界上交通流量最大的一座桥。
过桥不交税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有公文在身的官方公务人员,另一种就是有度牒与箓书在身的出家人。大唐垂拱元年三月的一天,北岸走来了一位大袖飘飘的道士,身后跟着一名眉清目秀的童子,这两人飘然而来似足不沾尘。
守桥的小吏见这二位神仙般的模样,都忘了伸手阻拦,倒是那道士主动出示了箓书,带着童子踏上桥去,两名小吏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吕仙长走好!”
这两人,正是梅振衣与仙童清风。
他们从江南到洛阳,怎么会从黄河北岸南下而来?原来他们这一路去了不少地方。梅振衣曾随左游仙在江淮一带转了一大圈,但唐时的关中一带还没来过,正好趁此机会游历一番。最后去了孙思邈的故乡,见到了曲振名,转交给他曲振声捎来的家信以及银两,曲振名还陪着梅振衣在石太医前祭奠了孙思邈,这才绕了个圈子赶往洛阳。
以梅振衣与清风的脚程,即使不飞天而行,也比雇车快多了。带着清风一道走,在路上梅振衣干脆也不打尖住店,每夜子时只在郊野中寻幽静处打坐行功,修习“九转金丹直指”,每天辰时修习他自悟的“绝壁丹霞术”。
清风倒不多事,只是问了一句:“你模仿丹霞峰上的道法干什么?”
梅振衣答道:“这是我自悟的护身之法,修炼辟谷术时想到的。”
清风随口道:“你所练就是辟谷养气术的一种,古称餐霞,习练时不必当成护身法。”
这一句话提醒了梅振衣,他是在修习辟谷术时受到丹霞三子的启发,能凝聚三尺霞光护身,钟离权见了却不置可否。原来是他想过头了,就把此术当辟谷养气术来修习才对。一路上梅振衣也干脆辟谷不食了,清风不食人间烟火,这样也不用在吃饭时总让这个小仙童站在一旁惹别人“可怜”。
以梅振衣的修为,还不可长年辟谷不食,但个把月是毫无问题的。虽然不吃饭也不住店,只是偶尔饮用清泉水,但每过一座城镇,他总喜欢往酒楼、客栈、集市、商铺这些人多的地方钻,留意三教九流的衣食住行。
在渡过浮津桥之前,路过济州城时,清风又问了一句:“梅振衣,你这一路修行,人怎么变得越来越像提溜转了?”
梅振衣笑着回答了一个现代词汇:“我可不是在乱转,而是在做商务考察。”
第119回、功德回望浮津渡,濠水抱残落欢桥
“商务考察,何意?记得第一次见你,曾于路上谈通财之道,你欲行商贾之事吗?”清风的神色有些好奇,但他猜的很准,一语中的。
梅振衣:“是啊,我需要赚钱,赚一大笔钱!”
清风反问:“你还缺钱吗?”
梅振衣叹了口气:“我一人是不缺钱,但是东华门开凿太牢灵境缺钱,有了东华门建造仙家洞天的经验,我将来未尝不可在青漪三山中建造洞天,那样需要的钱更多。”
清风:“仙家洞天,仅仅有钱是修不成的。”
梅振衣:“仙童得山神绿雪之助,欲在敬亭山建造仙家洞天,可以不再费一文,有那座山就行。但是世间修行弟子却不似仙童这般已有金仙境界,他们在世修行,还要有法、师、侣、地、财的讲究,凿建洞天须有仙家法力,但亭台楼阁、园林药田,还是需要人力物力,有钱采办的话,可以省力很多。”
清风又问:“欲超脱世间,不应受财色勾牵,你心里应该明白,怎么今天又想起赚一大笔钱呢?”
梅振衣答道:“世间行事,依世间法而取,我非欲强求豪夺,只是在想通商富足之道。所谓不受勾牵,有也罢无也罢,皆不受挂碍。若自命清高一味不取,当取、需取、能取亦不取,看似不受‘无’的挂碍,却受‘有’的挂碍,岂非亦是受此念勾牵?”
清风点点头:“不错,你看的通透,很多人苦修一世也想不通这个道理,以为自己什么都看破了,其实什么都没看破。”
梅振衣笑了:“仙童啊,你这一路话虽不多,可是每次开口发问,都很有玄妙,没事的时候你就多问问我呗?”
清风瞄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我问你?如果你答不上来,可别怪我。”
一路再无闲话,往前走过了浮津桥,沿黄河南岸折转东行。走了没多远,在一处高坡上清风突然站住脚步,向浮津桥回望。
梅振衣问道:“仙童怎么不走了,对这座桥很感兴趣吗?”
清风:“后面有高人来,我们等一等,先看看这座桥吧。我问你,在芜州之时,沙和尚点中柳家的那片地,柳家欲捐给禅院以为功德之事,你却要看看再说,你如何理解这世间功德二字?”
这一问过于虚无飘渺,还真不好答,梅振衣一指远方的浮津桥道:“看见那座桥了吗,以你我的修为要想渡过黄河举步之间,但世人渡河很难,有了此桥之利,就方便了许多。……在我看来,修这样一座桥,比修那样一座庙,功德大多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什么是世间功德,而是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清风未置可否,高坡下却有一个声音说道:“道友此言差矣!浮津桥渡世人过黄河,菩提法渡世人到彼岸,同为功德!立寺弘扬佛法,桥在世人心中,亦是功德之举。”
顺着声音望去,河堤下走来一个小和尚,这和尚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小圆脸红扑扑粉嘟嘟,神情稚气未脱。清风方才说后面有高人赶来,难道就是指这个小和尚吗?
再看一眼清风,他仍站在那里望着浮津桥毫无反应,小和尚已经走上高坡,赶路时走的有些热,还伸手擦了擦光头上的汗。梅振衣见小和尚天真模样,忍不住起了玩笑试探之心,问道:“小师父,立寺弘扬佛法,为人心之桥,是功德之举。但南朝万寺,为何治不了乱世呢?”
这句话问的很刁钻,小和尚摸了摸光脑门想了半天,这才指着浮津桥反问:“这座浮津桥,就治得了乱世吗?”
清风背着身子没有回头,却开口插话了:“小和尚,你反诘于他,所言虽然不错,但未必显得高明,他是尚未成就仙道之人,你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吧。”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他的样子有些故作老成之态,看上去让人不禁莞尔,只听他叹息道:“立寺未必是渡人道场,有僧假托于佛门,不事劳作修行,专事圈占世间供奉,即使万寺,弘法场少,贪占园多。佛法只能渡人心到彼岸,却治不了未渡之人在世间乱象,此乃世人之过、僧人之过,非佛法之过,譬如此桥。”
清风的语气有所缓和:“这位道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苦海无涯法作舟,贫僧法舟。”
梅振衣上前施礼道:“法舟道友,您这是往哪里去啊?”
小和尚法舟:“我往洛阳去,正巧听见二位问答论道,忍不住打声招呼,路也走累了,正好歇歇脚。”他松了绑腿在河堤上坐了下来,又问道:“请问二位道友怎么称呼啊?”
梅振衣:“我此时姓吕,号纯阳子,这位是清风童子。”
法舟笑了:“此时姓吕,对对对,说的妙!我此世号法舟。”他坐下来歇脚,把包袱从肩膀上摘了下来,掏出两个馒头,递给梅振衣一个:“二位也是赶了好远的路吧?这位仙童不食人间烟火,吕道长还是填饱肚子再说。”
这小和尚好眼力,一眼就看透清风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而梅振衣一直注意打量法舟,却没看出他的底细来。见法舟递来馒头,他也没推辞,并肩坐下,大口吃了起来。
“吕道长干嚼馒头,还能吃得这么香?”法舟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荷叶包的咸菜疙瘩,掰了一半递给梅振衣。
梅振衣:“多谢道友的馒头和菜,不瞒您说,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吃东西了。”
法舟睁大眼睛问道:“那你怎么又吃了呢?”他不问梅振衣为什么半个多月没吃东西,想必已看出他在修行辟谷术。
梅振衣一边嚼馒头一边咽咸菜,嘴里含糊不清的答道:“你给我,我就吃了呀。再说我们也是去洛阳的,地方也快到了。……谢谢道友的布施,等到了洛阳你在何处落脚,有机会我上门找道友切磋。”
法舟闻此言,不知何故又叹息一声,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我此去洛阳是向太后领罪的,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领罪?道友乃有道高僧,会犯何罪?”梅振衣吃惊不小,他就算看不透也能猜到这小和尚法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连清风事先也说了他是一位高人,这位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小和尚,会犯什么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