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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第41节

孙思邈:“此话又怎讲?”

梅振衣:“道士白喝了纪家三年酒,又还了纪家三年井中美酒,不仅显示其神通广大,而且有恩知报,是非倒也分明,不能说他是坏人。……但是想一想纪家今日遭受的困境,祖上产业差点不保,并不是因为纪母的那句话,假如那道士根本就没出现过呢?”

孙思邈答道:“假如那道士根本没出现过,万家酒店这三年的生意可能不会十分红火,但也不会像如今这样遭遇大喜大悲,还在安然卖他的老春黄,万家酒店还是万家酒店。你是想这么说吗?”

梅振衣:“如此说也有不妥之处,道士让他家井中出三年美酒,并没有对不起他家。也有人说是那纪掌柜自己没有远见,以至于荒废了祖传窖池,自己有责任。”

孙思邈一笑,反问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假如自家井中有美酒可取,还会再去开工酿造吗?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如此呢?”

梅振衣点头道:“多谢师父指教,我明白了。”

孙思邈:“你明白什么了?”

梅振衣:“那道士以井中美酒还三年之情,表面上没什么错,但细细深究事理,他视凡夫俗子为游戏棋子,可是纪家经不起这种游戏啊,差一点老母重病祖产不保。他如此游戏人间,还不如不要出现!”

孙思邈思忖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此事并非死结,道士也并非陷害。你不是教了纪家一个法子吗?如果照你说的做,将来生意只怕会更好,算起来也应是那道士所赐呢。”

梅振衣皱了皱眉头:“事实可能是这样,但世间并非人人……”讲到这里他住了口,没好意思把话说下去。

孙思邈替他把这句话接下去了:“但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像你这么聪明?你是不是想说这句?不过呢,今日你出了个好主意,只要纪家依照行事,就不会遭遇真正的困境。你既然插手了,也在缘法之中啊!那道士有出神入化大神通,说不定也能料到这种结局呢?”

梅振衣:“如果只是就事论事,不谈神通玄妙呢?那道人行事还是不妥,我也不想拿纪家母子和他下对手棋。……下午我在敬亭山下看见了一位道士,与纪掌柜描述十分相似,一路还听见他的歌声,其余众人都不可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孙思邈微微闭目沉吟片刻,这才睁开眼睛道:“你已在悟道中途,那就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

……

从长安派来的人叫程玄鹄,祖上曾经阔过,后来家道中落投身裴府为幕僚,谋了个儒林郎的散衔,却没有补上实缺。这次他被裴玉娥以长安侯府的名义派到芜州,也有点向裴家邀功的意思,办好这边的事,将来也好谋个好前程。

程玄鹄到芜州有两个任务,其一是“调教”梅振衣,来做他的启蒙课业老师,其二是检查菁芜山庄的帐目,把梅家在芜州的财权抓到手中。因此他一来到菁芜山庄第一件事就是“查帐”,要张果把历年帐本都交给他过目,第二件事是派人传话,要梅振衣到菁芜山庄来“拜师”。

在程玄鹄看来,那位刚刚醒来的白痴小侯爷再了不得,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自己以侯府委派的名义来当老师,只要说句话,小公子就得乖乖听着。梅振衣对这位“陈师父”的第一印像并不好,因为他到菁芜山庄的第二天就导致了一件事——暂停绿雪神祠的建造。

菁芜山庄的帐目没什么毛病,张果等人在芜州日子过的一直不错,除了每月的例钱,梅孝朗每年还有加赏。而且以当时的民风律法以及家仆的忠诚度,很少有什么营私舞弊之事,每一笔开支都清清楚楚。想查帐挑毛病立威风自然不成了,程玄鹄很快又盯上了另一件事做起了文章,那就是菁芜山庄要支出一大笔钱建造绿雪神祠,这一笔开支太大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问张果是怎么回事?张果自然答不上来,杀明崇俨那么隐秘的事也没法说给程玄鹄这么一个外人知道,只说是侯爷吩咐的。程玄鹄认为莫名其妙建造这么一座神祠,太过铺张糜费,决定重新设计,将支出减少一半。

张果回齐云观禀报梅振衣,请示他该怎么办?梅振衣答道:“敬神如神在,非是绿雪要我梅氏为她立神祠,而是我梅家感念其恩自愿立神祠,如果草草敷衍,反倒不恭不敬显得无礼,还谈什么报恩呢?如果这样,还不如不建,绿雪不会计较,只是我们自己心中有愧而已,再想别的办法吧。”

这里要解释一下,古时建造祠堂庙宇与建造普通民居的规格是不一样的,不是盖个房子立神像就完事的。所有的选料都要是最上等的,包括房梁、门楣、花砖、瓦当的工艺都十分讲究,造价比同等规模的普通民房高出十倍不止,如果草草建成那还真不如不建。梅振衣很干脆的一句话,绿雪神祠的建造就停了下来,他心里有点窝火,但也没办法。

梅振衣虽然是梅府嫡长子,芜州一带的产业也是他母亲柳巧娘的陪嫁,且早已有言在先将来是要传给他的。但是在当时的社会,只有家长才握有对家庭一切财产的绝对支配权,程玄鹄代表长安侯府来管理家财,梅振衣也不能有异议。

第038回、功名无需丰碑记,秦川立地石太医

唐律规定:“尊长既在,子孙无所自专。若卑幼不由尊长,私辄用当家财物者,十匹笞十,十匹加一等,罪止杖一百。”这就是梅振衣拿程玄鹄没办法的地方,因为梅孝朗临行前将家事托付给裴玉娥,而程玄鹄是代表侯府来的。

而另一方面,唐代也实行严格的宗祧、爵位嫡长子继承制。唐律规定:“立嫡者,本拟承袭。嫡妻之长子为嫡子,不依此立,是名违法,合徒一年。”如果无故剥夺梅振衣在梅家将来的地位,那也是违法的。所以裴玉娥才会那么看梅振衣不顺眼,简直就像扎进她心中的一根刺。

但梅振衣也不是什么事都听程玄鹄摆布,程玄鹄在菁芜山庄捎话要他去拜师,梅振衣在齐云观回了一句话:“程先生若是梅府家人,岂有让少主趋见家奴的道理?我在齐云观,要见请自来见。”

程玄鹄又捎来一句话:“我非梅府家奴,而是长安侯府请来的宾客,来给小公子授课业,公子来见我是尊师之道。”这人也不简单,回答的不卑不亢。要是第一步见面都摆不平,他往后还怎么调教这位少爷?

梅振衣闻言又托张果回了几句话:“我若已拜在先生门下,自当以师礼奉之,但如今尚未拜先生为师,先生只是山庄之客。我在齐云观设宴,请先生来,若不愿来,先生请自便。……另外转告,我已拜在孙思邈门下,若欲擅自另拜他门,恐非尊师之道,此事得先与孙真人商量。”他又拿孙思邈出来当挡箭牌,孙思邈当然不会主动插手他的家事,他还是不去拜师。

这俩人互相说话却不见面,倒把传话的张果累的够呛,从齐云观到菁芜山庄来回跑了好几趟。程玄鹄是来教学生的,也是来“管教”整个梅家在芜州的下人的,已经传了话让梅振衣来拜师,自然不好失身份上山去“拜见”梅公子。而梅振衣更干脆,躲到山上不下来了,把程玄鹄放在菁芜山庄一晾就是几个月没见面,这两人就此僵住了。

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梅振衣干嘛要得罪长安侯府派来的“钦差”呢?其实这也是一种江湖术,行话叫作“划门槛”。假如一些人与你有避免不了的冲突,人家就是看你不顺眼盯着你要纠缠,你再怎么哄着供着求着也没用,这时候该怎么办?你如果看透了想明白了,那么从一开始就公然让对方碰一个钉子,不必纠缠不清,这就叫划门槛。

举一个例子,在一个人事关系比较复杂的大环境,如果你就是遇到小人要下阴招使绊子,怎样也避免不了该怎么办?与其表面上和稀泥暗地里防备,还要费功夫向不知情的人解释,还不如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矛盾公然亮出来,让人都知道他就是要找你麻烦的。

当然这一手江湖术不能随便用,搞得不好会弄巧成拙,必须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是对方就是看你不顺眼,你就算再怎么低三下四的打交道也没用,又不想和他一样做小人状纠缠。第二是你确定对方会找你麻烦,冲突回避不了,与其等对方借什么公理大义造谣生事、纠缠中伤的时候再解释,不如让所有人都提前知道这个人就是要找你麻烦的,反而会免了不少麻烦。

梅振衣此时也已经了解梅家的状况,父亲梅孝朗在军营中恐怕顾不上家中琐事,这位程先生一到,梅振衣就猜到是后娘裴玉娥派来收拾自己的。他无论再怎么做也不可能让裴玉娥偏向自己护着自己,那还不如公开表明一下态度,他不想主动得罪谁,但是也不想暗地里受欺负。

程玄鹄以教导小公子以及帮助芜州产业经营的名义来到芜州,听上去顺理成章非常漂亮,就是想让梅振衣吃哑巴亏等着慢慢挨收拾。可梅振衣玩了这么一手,谁都明白过来了——哦,程先生就是裴夫人派到芜州找小少爷麻烦的!虽然梅振衣没有亲口说出这些,但在旁观者眼中事态已然公开了。

程玄鹄按裴玉娥的吩咐本来还有一系列打算,比如借口小公子住在齐云观,日用物品多以专船从城中运送太过奢费,想把他弄回山庄来管教。还有借口小公子的病体已复,要消减菁芜山庄中伺候梅振衣的亲随仆从,把这些人都打发走。结果梅振衣给他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后面这些计划就不好公然下手了,他毕竟只是以“教导”公子名义来的,强宾不能压主。于是程玄鹄只能先在山庄中看看帐本,也看不出太大的花样来。

梅振衣虽然在齐云观中过的自在,但也有不方便的时候,那就是他不能随便花钱然后再向长安先斩后奏了,芜州的帐以及日常支出现在都由程玄鹄管着。平常生活上倒也没什么太大影响,但要想做什么事情就都得通过程玄鹄了。偏偏在这一年的夏天,有一件事需要一大笔开支,不办却又不行,因为是师父孙思邈的吩咐。

三个月后已是盛夏,山下蛙鸣林间蝉叫,梅振衣正在齐云观后堂给孙思邈打扇,一边听他讲授各家经典之学。孙思邈突然说了一句:“腾儿,自从你醒来,已经过去多长时日了?”

梅振衣:“已经九个月了。”

孙思邈点点头:“再过三个月,就是整整一年了。为师说过要在你身边留一年,眼看这一年之期将满,能托你为我办件事吗?能办到就办,不必勉强。”

孙思邈为梅振衣治病十二年,病好之后又收他为徒悉心调教,却从来没有提出什么格外的要求。此时老神仙第一次开口,梅振衣赶紧答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一直遗憾没有做什么事情来报答您老人家,您老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我一定办到!”

孙思邈:“不是报答我,我也不需要你报答什么,此刻你还记得当日拜师之时,所跪拜的世间人烟吗?我们都是从世间人烟中来,不可忘本也不可不报。我想让你建造一件东西,运到我的家乡安放。”

梅振衣问:“什么东西?”

孙思邈:“你见过寺庙前的经幢吗?”

梅振衣:“见过,一根大石头柱子,几面都刻着佛像和经文。”

孙思邈:“我托你造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但是上面刻的并不是佛经,而是世间常见病症的诊治与用药。这根石柱高一丈二尺,环八面,每面宽二尺,所刻文字我已经整理写好,都是我这些年行医之时最常遇到的病症与对症的验方。”

梅振衣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师父要他造的就是传说中的“石太医”。据说在孙思邈去世之前,曾在他的家乡立了一根八面石柱,上面刻的是他一生行医用药的经验,所谈都是民间最常见的病症诊治。他老人家去世之后,当地人把这根石柱尊称为石太医。梅振衣穿越前早就听说过这个典故,没想到如今孙思邈交给自己亲手来办。

立石太医确有其事,有人说孙思邈这么做是为了照顾家乡百姓,让大家有病知道该怎么治?其实不然。这根石柱不是给普通百姓看的,而是给民间医生留的。前文已经说过,那个年代普通百姓识字的不多,哪能看懂碑文上的医方呢?就算能看懂,也不见得就能给自己治病,不信你现在翻本医书看看。

医生这个行业是非常需要经验积累的,在师徒相传的年代,弟子学的除了典籍知识之外最重要的是师父的经验,孙思邈活了一百四十多岁,行医一百多年,他一生的诊症用药经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他要留给世间其它的医生。前文也说过,孙思邈一生著作不少,弟子手中多有传抄,但在那个年代书籍的流传受到很大限制,刻碑是最好的流传方式,谁都可以去抄录或者拓印下来,自己整理成书保留。

此时已经是大唐开耀元年,也就是公元681年,如果梅振衣记得没错的话,孙思邈是在永淳元年仙去,也就是明年。关于孙思邈的年纪历史记载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活了一百零一岁,另一说是他活了一百四十一岁,生年相差了四十年,但卒年是一致的。梅振衣在孙思邈身边亲耳得知,老人家确实已经一百四十岁了。

孙思邈有修行,已达大成真人境界,但他一生的追求是医治人间疾苦,并不求长生,也没有飞升成仙。梅振衣在心中暗自叹息,明白老人家是在交代身后事,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郑重的点头道:“师父您放心吧,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让您老人家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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