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第46节
听程玄鹄这么一解释,梅振衣打了个激灵,突然有如梦初醒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他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奢靡!这并不是他本人的习惯,却在无意之中习以为常,如果程玄鹄不提醒,他恐怕还会继续这么过下去。
有多少下人每天在厨房剔蟹壳,还有多少佃户冒寒暑在青漪湖中撒网打鱼,就是为了他的一盘菜,为了少爷吃菜时感觉还不错的那一丝口味。这些人都是伺候梅振衣的下人,他们本来可以去做更有意义或更实用的事情,而现在却只能天天做这些。想到这里梅振衣深施一礼道:“多谢先生点醒,就今日这一席话,足以为腾儿之师!”
程玄鹄又问道:“请问孙思邈真人与你一起用餐吗?”
梅振衣摇头道:“不,师父从不与我一起用餐,因此也没有指责过我。”他说的是实话,刚醒来的时候孙思邈会开每天的食谱,那是梅振衣单独吃。后来他的身体恢复了,孙思邈不再开食谱,一日三餐就由菁芜山庄的厨师负责,孙思邈也从不与他同席吃饭。
梅振衣吃饭的时候觉得厨师做的几品菜肴味道很好,就经常吩咐厨房做,他心里考虑的事情多,于是在生活方面就没怎么操心。而包括张果在内的下人们谁会说少爷这些事呢?
程玄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让师长教你,人长大了要求学,首先就要学会如何自省。至于长安侯府之事,至少冲云行小姐面上,我不会为难与你,但你自己也要谨于言行。”
与程玄鹄第一次见面,梅振衣很有收获。至少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史书记载古时晋惠帝听说民间饥荒百姓无栗米充饥,竟然反问了一句“何不食肉糜?”听上去荒诞但也完全有可能。假如梅振衣就是个从小在菁芜山庄长大的小侯爷,每天这种生活习以为常,甚至连他都可能会问出一句——“何不食蟹粉?”
回去的路上,梅振衣对张果叹道:“张老,这位程先生是个人材啊。”
张果笑道:“当然是有些手段,否则长安侯府为何会派他来?今日的事情也是巧了,他竟然是褚遂良门生,而星云师太是褚公之女,想必他日后不会太过为难少爷。”
梅振衣:“我是另有所指,此人不仅读诗书,而且精通钱粮帐目与刑名律法,这就不简单了。自古饱学之士并不少见,但是像他这样精通实用俗务的读书人就太少了。如论如何,今后一定要重视这个人,要与他善加交往。”
张果点头道:“既然少爷吩咐,老奴一定照做就是了,只要他不为难少爷你,我往后就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加。”
梅振衣叹道:“不能总怪别人为难,也要想自己是否有毛病。”
张果望着青漪江上渐渐远去的两条船,若有所思道:“其实更让我惊讶的是星云师太,今日方知她竟有那种身世,因何故出家,又怎会流落至此呢?”
梅振衣:“既然想知道,你刚才为何不问?”
张果:“我不想勾起她的伤心往事,自然不便发问,只是心中感叹。”
梅振衣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有些调皮:“张老,我听谷儿说你最近有空就练书法,把星云师太留下的墨迹拿去临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才想起来练字吗?”
张果咳嗽一声:“在人间修行很多年啦,也读过不少圣贤书,但我没有少爷这种福气,能请名家为师,连正经的书法都没有学过。我见星云师太书法精妙不俗,心中好生羡慕,故此私下临摹习练,今日听闻师太身世,果然出自名门世家。”他这张老脸竟然有些发烫,微微低头扭脸。
梅振衣:“我就是问一问,您老不需解释这么多,你心中究竟是羡慕啊,还是仰慕啊?据我观察,你看师太的眼神可有些不对劲!”
张果接连干咳几声,就像嗓子眼卡了鸡骨头:“咳、咳,少爷年纪还小,不懂的事不要乱说,星云师太可是位出家人。”
梅振衣却不放过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虽然年纪小,可您老年纪不小啊,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师太了?出家人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可以还俗。”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完全正常,穿越前的六婶在农闲时就经常到风景区的寺庙中客串尼姑,这份工作还是大伯给介绍的。
张果的老脸终于红了,就像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压低声音道:“少爷切莫如此信口开河,师太可是供奉观音菩萨的佛门修行人,不要亵渎了她。”在唐代,出家人的地位很特殊,僧尼取得正式的度牒条件非常严格,很少听说有还俗结婚的。
梅振衣开玩笑表情却很正经,收起笑容道:“仰慕应是一种赞美,怎能说是亵渎?话又说回来了,当朝武皇后如今母仪天下,不也曾经出家为尼吗?”他说的倒是实话,武后原是侍奉李世民的嫔妃,和当时的太子李治搞上了,李世民死后她出家为尼使了个暗度陈仓之计,后来又还俗回到宫中嫁给新皇。
这话张果还真不好反驳,凑到梅振衣耳边道:“少爷快别说了,师太可能会听见的,往后见面就尴尬了!”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半山腰,梅振衣回身一指青漪江上扬帆远去的那艘船:“这么远,师太也能听见?张老你也太小心了吧!”
张果:“少爷有所不知,师太是个有修行的人,而且修为不低。”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这回轮到梅振衣吃惊了,他只知道星云师太才学不俗,还真没看出她也是一位修行高人。
张果:“少爷修为尚浅,没有发现也正常,等你将来境界到了,对身边很多事都会无意中留心,老奴已经修行百年,自然有所查觉。师太下山时的步法你注意了吗?落地悄声,如云烟拂过。”
梅振衣:“这我还真没注意,以前也没有送师太下过山,这到底有什么讲究,你仔细说说好吗?”
张果:“其实也没太大神奇,只要少爷的修行到了,也是会的,无非是缩地神行之术,但师太是佛门中人,施展起来自有特异之处,而我就不会像她那样走路……”这缩地神行之术,梅振衣还不会,但他所遇到的高手,比如张果、梅毅、孙思邈甚至包括那位吕纯阳都是会的。
有人可能误会这是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轻功,说起来也类似。修行人的神通有“御物”一说,就是指具备能感应外物的法力,这种法力可能是心念力、定力、摄力等等,都以“法力”二字统称。御物神通是修行人使用各种专门法器的基础,再进一步称为“御器”,感应外物使之与身心一体,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此境界再往上,称为“御形”,御天下大块之形,法力所能感应的不再是具体的一件东西,而是周围的天地山川。此时人的行止可有飘然之趣,有人称之为缩地术,有人称之为神行术,有人称之为御形术,总之都是一种类似的神通。
佛门有偈“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星云师太走在山路上步履轻悄而过,脚下蝼蚁无伤,是佛门修行人的一种步法。(注:后世也有人称之为“云行步”,倒也与星云师太的闺名褚云行相映成趣。)
张果不是佛门弟子,虽然也会类似的御形术,但也不会像星云师太那样行走中随时施展,所以他才会说自己不会那样走路。梅振衣听明白之后点头笑道:“御物、御器之说我听师父讲过,御形之说还未得传授,师父只告诉我不必深究,功夫到时自然有成,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师太的步法。……张老,你既然能看出她有修为,那么相比你又如何?”
张果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师太是名门之后,年岁也不大,可能修行佛法时日不长,若论法力,还比不过我这样的老妖精。但是她——精纯、脱俗!”
梅振衣笑嘻嘻的接口道:“张老一直在夸师太,又何必害怕让她听见呢?我问你一句,师太正坐船远去,此时她如在船上说话,你能听见吗?”
张果摇摇头:“已经太远了,我听不见。”
梅振衣一跺脚:“她说话你听不见,而她的法力还不如你,你竟然担心我们说话她能听见?这就是关心则乱啊,你都糊涂了!……张老,假如你真的对她有意思,我找机会探探师太的口风?”
张果一把拉住梅振衣,央求道:“少爷啊,求求你,就饶了老奴吧!可千万不要对师太说那样的话,否则往后还怎好意思见面?”他心里确实对星云师太有几分仰慕之情,但并不敢有非份之想,却被梅振衣三言两语把话都套了出来。
梅振衣:“哦?是不好意思说,还是你不想让她知道?”
张果:“断不敢想!”
梅振衣:“那好吧,暂时我就配合你,不向师太揭发,等你敢想的时候再说吧。”
张果又让梅振衣抓住一条小辫子,往后对这位少爷更是服服贴贴,此话暂且不提。自从与程玄鹄见面之后,梅振衣也开始注意自己日常生活的很多细节,一点点的在改变。前段时间的困惑感渐渐淡去,他也在逐渐找回自我,经历了这么多事,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论在什么环境下,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持清醒的自我不致迷失。
很多生活习惯的改变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他也并没有立刻打算要过什么艰苦朴素的生活,身为梅府公子没必要那么做作,那样也是为难身边人。身边的下人包括谷儿、穗儿甚至都没有发现梅振衣刻意在做什么,因为小公子每天都在长大,人长大了总会懂事的——连张果都是这么想的。
别人没有注意到,可孙思邈发现了梅振衣这种自觉的转变。有一天教完当日所学之后,孙思邈要留梅振衣一起吃饭,虽然只是不经意间自然而然的一件事,但这还是第一次。
这顿饭既不太丰盛但也不能算寒酸,芜州特产的紫米加了小米熬的杂米粥,就着馒头,桌上放了一盘青漪湖打上来的鲢鱼,还有一盘山中采的鸡茸菜,也是有荤有素。孙思邈虽是道士,但是当时的道士也不是完全吃素的。
吃饭的时候,孙思邈特意亲自盛了一碗粥递到梅振衣手上,梅振衣赶紧躬身上前伸手接了过来:“师父,哪能让您老为我盛饭,真是折杀弟子了。”
孙思邈坐下答道:“说的好,那你也为我盛一碗吧。”
梅振衣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的放在孙思邈面前。老人家微笑道:“腾儿,这是你有生以来亲手盛的第一碗饭吧?为师谢谢了!”
第042回、心头照见幡影动,世事总如往来风
孙思邈说的还真没说错,这的确是梅振衣醒来之后亲手盛的第一碗饭,以前这些事自己从来没动过手。梅振衣面带愧色道:“腾儿自知有失检点,往日过于奢靡铺张,在师父面前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