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第73节
南鲁公的长公子在芜州被人掳走的消息,早已传到了附近的各州县,芜州府甚至专门发公文希望附近各地帮忙查找。别人可能不留意,程玄鹄怎能不关心?得到这个消息晚饭都没吃好,立刻责令彭泽县派人到城里城外查找那两名客人的下落,同时派人向芜州以及洛阳南鲁公府报信。
报信的人刚走,第二天梅毅就到了,他就是来找程玄鹄的。这段时间梅毅四处追查毫无线索,恰好路过此地,听说程玄鹄就任浩州司马来到彭泽,也来找程玄鹄帮忙查查浩州一带的线索。他和程玄鹄一见面,听说此事立刻在彭泽一带追查,而此时左游仙已经领着梅振衣离开了。
知道线索就好问,这两个人其实很显眼,一个散发紫袍的男子带着个十几岁的孩子。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他们是在彭泽湖岸边,按一路留下的踪迹来看应该往北向淮河方向去了,走的并不快。梅毅知道掳走小公子的人修为深不可测,求陈玄鹄调集兵马追击,却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难题。
像人口失踪这种治安案件,是由官府衙役负责的,不必也不能调动当地守备军马。私自调军那可是大事,弄不好就有谋反的嫌疑,程玄鹄也不好办,无奈想到了一招,他私下告诉梅毅,让梅毅声称掳走梅振衣的很可能是朝廷反贼,以捉拿叛贼的名义是可以调动军马的,但需要办手续。
也算是给南鲁公面子,浩州府还真的调集了两路军兵,集合不少高手向北追击,但是办公文手续又耽误了一天。从浩州向淮河方向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另一条就是梅振衣遇六贼拦路的野道,军马两路齐发各有数百人,各携强弓硬驽。
梅毅心急,不等兵马动身,他先起程顺官道赶往淮河渡口,结果到了渡口一问,根本没人见到那两人渡河。于是在渡口留下口讯,让后面军马到来后向西包抄与另一路汇合,他本人沿河西上赶到野道尽头的另一处渡口,一打听也没见到两人渡河,于是他顺野道返回,恰好在峡谷中拦住两人去路。
梅毅的脚程很快,等他遇到梅振衣的时候,两路军马都还在百里之外,他也没想到掳走梅振衣的人会是左游仙,但此时已离淮河不远,万万不能放这两人远去,就算明知不是对手,硬着头皮也只有上前拦住了。
梅毅与左游仙各有问答,气氛十分紧张,梅振衣见梅毅认识左游仙,终于忍不住又说道:“毅叔,这位左前辈就是带我游山玩水,尚无恶意。……你速速离去,通知我的家人,好要他们安心。……左前辈,你不要为难我家中下人,我乖乖跟你走就是。”
梅振衣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看目前的形势梅毅不可能拦住左游仙,就算硬要上前阻拦很可能要白送一条性命。事情跟他设想的最佳情况不一样,假如是两路大军突然赶到,趁乱他还可能逃走,现在这种局面,让梅毅一个人拼命拖延时间,不是他所愿见。
退一步说,左游仙有多大能耐梅振衣是清楚的,假如真是一场混战,寻常官兵很难留住他,最可能殃及的恰恰是自己。唉!怎么不是一群修行高人赶来呢?他现在希望梅毅走,告诉洛阳南鲁公府是什么人劫走了自己,有了线索就好办,让真正的修行高人来,最好是请师父东华上仙哪种人来,这样才有万全的把握。
梅毅答道:“少爷莫要担心,只要这位姓左的敢动你,不论天涯海角,他也难以逃脱。”
梅振衣只有一板脸:“梅毅,无论怎么说你是梅府的下人,我以少主的身份命你速速离开,向我的家人报平安,你还不走!”
左游仙看了看梅振衣,又看了看梅毅,突然笑了:“梅毅,你白活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没有你家少爷机灵,他是为你好也是为自己好。真要打起来,你不仅救不了人,恐怕徒添死伤。”
梅振衣又转身对左游仙道:“左至尊,我答应跟你走,你能不能让梅毅走?”
出人意料的,左游仙很痛快的就答应了,朝梅毅道:“听见你家少爷的话了吗?我不为难你,你火速向梅孝朗报信,就说梅振衣落入我手,不久后将在西北两军阵前相见。你记住了,想救梅振衣性命,此话要秘密传达,不可公开消息,否则就算梅孝朗有心救儿子,恐怕也救不成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指的是梅振衣被掳到突厥军中,这件事只能秘密谈判,不能公开。否则到了两军阵前,大家都知道南鲁公的儿子在对方军中,梅孝朗只能挥刀杀过去不可能留情,最有可能的是第一箭就把梅振衣射死,以表明不受叛贼要挟忠于朝廷与国家的态度。而左游仙的言下之意,他完全有把握把梅振衣带走,不论梅毅动不动手。
梅毅愣住了,以剑指着左游仙道:“你此话何意?”
左游仙:“等你见到梅孝朗,他自会明白,速去洛阳,否则就来不及了。”
梅振衣可听明白了,一着急干脆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梅毅,西北的突厥人要造反,想拿我当人质报私仇,你现在去密告我父,我还有生机,但你若动手送命于此无人传信,那就真没有人能救我了。左前辈让你走,你还不快去报信!”
他的话刚说完,平地里卷起狂风,左游仙化已带着他冲天而起,一手挥出昆吾剑,剑芒四射如漫天落雪卷向梅毅。梅毅大喝一声不躲不闪,一道紫青色的剑光直射天空追击左游仙的身形。
只听见一声霹雳般的爆响,剑光劈中昆吾剑像烟花般的散开,左游仙的身形晃了晃,仍然朝北疾飞而去。地上的梅毅没有继续追击,而是望着天空收起了剑,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身上有好几道伤痕,正在缓缓的渗出血迹。他不是没有继续飞剑缠斗之力,但刚才这一交手,已经明白自己无法在大军赶到之前缠住左游仙。
梅毅也是个果断的人,当即北上赶到淮河渡口留下口讯,就说发现掳走梅振衣之人是当年叛臣左游仙,自己等不及军马来到已经追过淮河去了。至于左游仙为什么要掳走梅振衣,又会将他抓到什么地方,梅毅是一个字也没提,带着伤日夜兼程赶往洛阳向梅孝朗报信。
左游仙这一次是露出了真功夫,带着梅振衣飞过淮河径直向北,在野外贴着山林树梢飞行,绕开人烟之处,也避开可能有修行高人隐居的场所,一直到天黑才落到一处荒野中,此时连黄河都过了。
落地之后悄无生息收敛神气,观察周围许久,这才对梅振衣道:“小子,差点就让你找机会跑了,我还真有些佩服你了!现在想问你两件事,第一,梅毅是怎么找到我们的?第二,你怎么能猜到我要把你抓到突厥人那里?”
梅振衣喘着气道:“左前辈,你飞的太快,我有些头晕,能不能找家客栈先歇会儿,我慢慢再告诉你。”
左游仙摇头:“不行啊,怪你太机灵了,剩下来这七、八天的路程,我们恐怕只能行走荒郊野外了。就别磨蹭了,这里没有人会来救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吧。”
梅振衣:“左前辈,遇到梅毅之前,你说要和我商量一件事,弄不好能保我性命,究竟什么事啊?”
左游仙:“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逃跑失败,梅振衣无奈,干脆都告诉了左游仙:自己在彭泽县点的那两道菜有问题,把追兵给引来了;至于猜到左游仙抓自己的用意,是因为那把昆吾剑。
梅振衣说完后左游仙在心中暗叹:“小小年纪,不动声色间竟有如此急智,真是非常人也!我只是顺嘴提到了昆吾剑的失主,他竟能推算出这么多,不仅是聪明,乃有慧眼之根啊。那两道菜的文章,连我也给蒙了过去,想不到啊想不到。”
想到这里他开口问道:“我能料到今日情形,却想不透它具体是如何发生。小子,你可知道修行高人能感应过去未来,以此推演世事,其中玄妙何在?”
梅振衣摇头:“不知道啊,我又没这么大本事,你有吗?”
左游仙却没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所谓大神通,能见过去未来,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因机缘而有所感。那昆吾剑便是机缘,你一念而生可推演世事,便是佛家所言慧眼之根。这尚非慧眼,而仅是慧眼之根,你的修为未到当然还无此神通,但凡人若无此慧根,将来也修不成。”
梅振衣苦笑道:“左前辈,你自称天下左道至尊,怎么莫名开口与我谈起佛法来了?”
左游仙就像没听见一样,仍然在那里自说自话,讲解推演世事之道。修行高人历苦海天劫,达出神入化境界,可感应世上发生的很多事,这在民间传说中往往被夸张的形容为“上知五百年,下推五百载”。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因机缘而有所感,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比如可以在灵台中去模拟推演。修行高人以化身出入特殊的幻境,这种幻境可以与现实中的某个环境完全相同,以某个事件为起点,在幻境中经历过去未来的事情,这叫作“缘起”。
假如你身心内外真如不二,前尘往事的磨砺早已定心不动,很多经历即使再来一次行事取舍也不会改变,那么在这样的幻境中,能以某种机缘为出发点,去推演世事变化。修行高人化身出入灵台幻境,外人看来往往只是弹指一瞬,却可以经历很多场景,这便是神通推演之道,相当于对世事真实的模拟。缘起缘灭,一念之间。
神通慧眼看得准不准呢?往往很准确,但这种神通并非万能,只与机缘有关,也受本人眼界所限。其慧根无非是人人本就有推演之能,但普通人只能在心中盘算无法身临其境,且心念很杂不可能设想的巨细无遗。
以神通推演并非是在心中空想,而是在定境里构建出与现实重合的一个场景,以不变的态度去实证经历,能做到这一步,就相当于佛门中所说的慧眼神通了。
左游仙讲解推演神通的玄妙,梅振衣突然反应过来——左游仙这是在点拨他修行心法!于是他不再插话,眯着眼睛仔细听,越听越觉得有收获,自己所修的灵山心法,将来到了高深境界,也可以运用此推演神通啊?
梅振衣修为有限,念力和定力都不足,一念之间远远达不到这种境界,灵台心境中也构建不了一个真实如常的世界,能以化身随时出入。但是将来呢?左游仙的话打开了一扇窗,解答了他以前看神话故事时的一个疑问——神仙是怎么知道过去未来的,他们都知道什么样的过去未来?
梅振衣还没有这种神通,左游仙也没有告诉他怎样去修证这种神通,只是向他描述了一种境界,梅振衣闻言却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等左游仙说完话,转脸去看梅振衣,发现这小子一脸入定状正在沉思。
左游仙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小子,发呆了?那就慢慢想吧,不要打扰我,也不要企图逃跑。”说完话在那里盘腿而坐闭目垂帘。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梅振衣第一次看见他入坐静养,这才想起,左游仙还没说要和自己商量什么事呢?
第065回、郁郁离离原上草,年年岁岁祝新荣
梅毅赶到洛阳的时候,梅孝朗领军出征前一天刚刚离开。车簿猜的不错,这一次大唐果然以梅孝朗为西征主帅,同时调庭州刺史王方翼为安西都护,自碎叶出征与梅孝朗合兵一处共同征讨突厥叛军,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
突厥残部再度集结图谋叛乱,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朝廷十分重视,因为流散在各地的各姓氏的突厥部落突然间异常团结,短期内纠集了十数万大军,这是近年以来边境发生的最大规模的一次叛乱。本来在朝廷的历年打击与安抚之下,散居草原大漠的突厥部落早已如一盘散沙,大多无心也无力与中央政府对抗,怎么突然就抱成团了呢?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叛军首领的号召力,阿史那车簿并不是最强大的突厥部落首领,却是所有突厥贵族中的精神领袖,一种图腾的象征,或者说是一个“人瑞”。他是突厥最强盛时期的统一大首领毕始可汗的嫡传后人,在草原人眼中,他就代表了突厥最尊贵的血脉。
毕始可汗,说起来与大唐帝国颇有渊源,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唐的“国父”。想当年唐高祖李渊自太原起兵时,并没有举起反旗,而是尊隋炀帝为太上皇,打出了进军长安拥立代王杨侑为帝的旗号,企图效仿曹操事,挟天子以令诸侯。起兵时担忧北方边境不稳特意向突厥上表称臣,并尊毕始可汗为义父,毕始可汗一高兴,还送给了李渊千匹良马相助。
唐高祖李渊曾自认是毕始可汗的外臣,尽管后来大唐开疆万里,蛮夷各部俯首称臣,但这个历史污点是永远洗不掉的。唐朝兴盛之后,强大的突厥分裂成东西,东突厥被灭,西突厥被打残,但在突厥各部的心目中,毕始可汗的嫡传后人仍是他们的精神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