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驸马,真皇后 第120节
只是短短一年,他的背影却已然佝偻了许多。
贺南丰听见动静,背脊先是顿了顿,然后便“腾”的一下站起来转过身,两步走到贺顾面前,抬手便要扇他耳光。
可他已经老了。
哪里还能扇得到年轻力壮的儿子?
贺顾一把抓住了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腕,那手腕皮肤已然肉眼可见的干瘪了下去,气力也十分虚浮。
贺顾道:“怎么,多日不见,爹一上来就要打人不成?”
贺南丰浑浊的眼眸盯着他一瞬不错,嘴唇喏喏了半天,才嗓音干哑的斥道:“你这个不肖子孙……”
贺顾笑了笑,道:“爹倒是说说,我怎么就不孝了?”
许是太激动,贺南丰的肩膀微微发起了颤,声音也不太平稳。
“你……你苛待亲父,为父在这里大半年,你也没来见过为父一面,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你不来也就罢了,还不许诚儿、容儿来见为父,你是存心要让为父晚景凄凉孤独、你是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你……你……为父真是白白养了你这个白眼狼这么多年!”
贺顾淡淡道:“哦,那爹倒是误会我了,我可没有拦着诚弟容妹不让他们来见你,好叫爹知道,他们都来过,只是人到院子门口了,恰好听见爹在里面给万姝儿号丧,实在不好打扰,所以就各自回去了。”
贺南丰闻言愣了愣,半晌眼睛微微睁大,嘴也愣愣的张着,一副愣怔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贺顾道:“爹心尖上的人既然只有万姝儿一个,倒也不必惦记我们这些非你心爱之人生下的不肖子孙,来不来看你吧?”
顿了顿,又讥笑了一声,忽道:“哦,对了,爹知道为何这些年,万姝儿一个孩子都没留下来吗?”
“我告诉你一件事,先前汴京府审过了万姝儿的心腹王管事,那狼心狗肺的如今已经被流放三千里了,只不知现在是死是活,他亲口交代,当初万姝儿和娘同时怀上的那个孩子,也就是和诚弟掉了包的那个……”
贺顾顿了顿,面无表情道——
“是生下来以后,她自己捂死的。”
贺南丰闻言,先是楞怔了片刻,继而瞳孔骤然缩紧,他口里忽然嗬嗬的喘上了粗气,身上不知怎得爆发出一股大力,忽然挣脱了被贺顾钳着的手腕,双目赤红的就一把掐住了贺顾的脖颈,怒吼道:“你胡说!你胡说!放什么狗屁!姝儿怎么会杀了我与她的孩子,姝儿怎么会……怎么会……”
贺顾被他掐的脸憋得有些通红,却仍不住口,连珠炮一般道:“不仅如此,后头爹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却多年再不曾有孕,怎么?爹就没有仔细想过,究竟为什么吗?”
“府中庶务你一概不管,大约是不知道她因不想再怀上爹的孩子,喝了多少的避子汤吧?”
“我先前没去查,都还不知道,后来齐大人审过了王管事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她竟这样恨毒了爹,宁愿杀了自己的孩子,也要换给娘,叫娘看着一个死胎惊悸忧伤落下暗病,又害得诚弟瞎了一眼,不过最后说到底害得都是爹的孩子,倒是一箭三雕了,真是我一向小看他了,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不曾想她竟然这样好算计,这样狠毒心肠。”
贺顾哪怕被贺南丰掐着脖子呼吸不畅,呛咳了几声,却也还是挣着说完了这一番话,这回贺老侯爷终于松开了手——
他嘴唇疯狂的颤抖着,面皮不住抽搐,浑浊的眼睛里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光。
贺南丰的声音听起来似哭泣又似哀嚎,音调并不高,可那语气却叫人鸡皮疙瘩都能起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骗人,你骗为父,为父不信……姝儿怎么可能……”
可是说到最后,他确也没办法再说下去了,只崩溃一般蹲下了身,干枯的五指在原本就有些散乱的发髻里一阵乱抠乱挠,最后那束发的黄铜冠终于再也系不稳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滴溜溜的打了几个转。
贺南丰披散着头发,几乎涕泗横流。
其实他的心中再清楚不过,贺顾虽然因为生母怨怼于他,可是贺顾的性子,是断断不会撒谎的,更不会用这种事愚弄报复他。
贺顾既然这样亲口告诉他,必不会有假,何况再没人会比贺南丰自己更清楚——
贺顾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忽然道:“她为什么这样恨你,爹心中应该一清二楚吧。”
贺南丰却只是再也不顾及形象,只伏地痛哭失声。
他这副狼狈模样,却叫贺顾心中看的彻底冷了,他没有去扶贺南丰,也没有多言安慰他一句,只冷冷道:“或许爹并不在意我的死活,不过我还是打算和爹说一句,我要离京了。”
“毕竟爹在乎贺家的脸面和荣辱,我今日便来和爹知会一声,圣上重新任用了我,今日我便要往北地去了,只是不是承河。”
“长阳侯府的脸面,贺家的荣辱,以后便由我担着,爹干得这些混账事,给贺家丢的人,日后我自会重新找补回来,不叫世人只记得贺家出了个忘恩负义、宠妾灭妻、败坏伦常、不教子孙的贺南丰,爹就放心吧。”
贺南丰闻言,盯着贺顾一脸的鼻涕眼泪,抬手指着他,气的手臂不住颤抖,连连“你”好几下,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贺顾却没搭理他,只讽笑了一声,道:“吃穿用度不敢短了爹的,爹还是暂且少哭几回吧,哀大伤身,毕竟万姝儿都死了,你若好好爱惜身子,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语毕便转身离开了,也不顾在后面一时半会没反映过来他话里什么意思的贺南丰。
贺顾的精神有些恍惚,走到侯府大门前时天光正刚刚完全放亮。
许是方才被贺南丰掐了脖子,呼吸不畅片刻的原因,他忽然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头脑晕眩了片刻,便扶着门框缓了缓。
清晨的日光太好了。
贺顾脑海里却忽然回忆起了上辈子,母亲走之前那几日卧病床头,摸着他的脑袋,虽然脸色苍白唇色惨淡,却仍然看着他,笑得温柔慈和的模样。
“……阿顾,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妹妹呀。”
言眉若到死也没想过要报复谁,她只想自己的两个孩子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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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定野和柳见山是一起出现在长阳侯府门前的。
两人一人骑了一匹马,都只带了两个随行,背着包袱,因此见了长阳侯府门前的车马,都颇为意外。
言定野摸摸下巴,道:“表哥,你不会打算坐着这玩意去从军吧?”
贺顾:“……”
最终打肿脸充胖子还是战胜了屁股疼,贺顾愣是忍着不适一个翻身跨上了云追的马背,梗着脖子道:“怎么可能,那自然是给大夫坐的。”
于是颜之雅就这样一脸茫然的被从马背上请了下来,送入马车。
颜之雅是会骑马的,这一趟她虽然自己打算跟着贺顾往北地去,但贺顾毕竟是进戍守军营,不可能带着她一个女人,她到时候得自己在附近城镇落脚,这些颜之雅都想好了,她不愿意也不打算给贺顾添麻烦。
包括春彤,也叫她紧急培训了一下如何骑马。
还好到昆穹山不算远,虽然头一次骑马出远门费劲些,但也不是不能骑。
万万没想到,还没出发,就被人从马背上叫了下来,请入上座——
嗨,还别说,这马车布置的够舒服够安逸,软垫子都给准备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个,都能躺着睡饱饱了。
贺侯爷可真是太贴心了,只可惜……
人间不直的。
颜之雅有些惆怅的想。
巳时初刻,一行人便动身离京,出了汴京城北城门,往承河大营方向去了。
贺顾屁股疼着骑马,自然是雪上加霜,不紧咬着牙关闭着嘴,就免不了得面部变形呲牙咧嘴,偏偏言定野还是个话唠,拉着他叨叨个没完,他还兴奋着,不停的展望以后大展拳脚、建功立业的军旅生活。
贺顾有一搭没一理,不怎么回话,反倒是那柳见山,虽然瞧着不太友好,神情有些阴鸷,还总是斜眼儿瞧人,但是却还挺买言定野的账,时不时陪他聊两句。
贺顾自然乐得清闲。
不过好在屁股疼归疼,贺小侯爷皮糙肉厚,且云追又实在是一匹宝马,无论过崎岖小路,还是断石弥补的谷道,跑起来竟都平稳且丝毫不颠簸,而且连续奔了几日路,云追也气都不带喘一下,丝毫不见言、柳和众随从骑着的普通马儿那样累的满身出汗、猛打响鼻的模样。
贺顾得益于云追跑得安稳,没怎么受罪,身上也很快恢复不痛了,再次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了起来。
行路匆匆,几日时间一闪即逝。
一行人很快到了昆穹山,颜之雅留在了临近戍守大营的一个叫阳溪的小镇上,贺顾叫征野暂且跟着她,等她安顿下来了再来找他,而兰宵吩咐过叫来北地开绸缎铺子的那位江大洪江掌柜,则放弃了阳溪,决定继续往北,到承河去。
阳溪毕竟只是个镇子,人少些生意不如承河好做也正常,只是贺顾有些担心到了承河,铺子若有什么以外他一时半会赶不过去,江掌柜倒是有信心,只拍胸脯说他这回带来的伙计大多都是练家子,因此才敢主动请缨跟着到北地这样民风彪悍的地方做生意去,真出了什么砸场子挑事儿的也不怕,若实在没辙了,再回昆穹山找东家,也不算远。
言定野道:“咱们国朝江山大好的,承河就在关内,哪里就有那么危险了,表哥不用太担心,且到时候江掌柜在承河离我近,我也自会照应的。”
贺顾看着言定野,听到他说这话,还真有些意外——
这家伙一向没心肝,从来只会享福躲懒,如今竟然也知道要帮表哥分忧了,真是叫贺顾受宠若惊。
贺顾道:“那自然最好,届时铺子照顾好了,我给你分笔零花钱,算做辛苦费。”
言定野闻言哪有不高兴的,顿时喜上眉梢。
一行人就此辞别,言、柳二人北上,贺顾则径自去了昆穹山戍守营地。
这一片营地不算大,只戍守了九千余人,比起承河那样数万兵马的大营,实在寒碜,但因着昆穹山营地在承河大营往京的必由之路上,管着承河大营的粮草输送,因此也算有重责在身,这一片营地的主将姓周,周将军只有三十来岁年纪,算很年轻了,人情不是很老道,只知道这位今年弓马大会上拔用到自己麾下的小爷,是皇帝的亲女婿,而且又已有爵位在身,虽然如今只是个粮饷兵马使,也轻易不敢怠慢,便亲自来接待了他。
甚至还给他布了洗尘宴。
但这有点过了。
贺顾心里太清楚无论什么出身,一上来就搞这种特殊待遇,落在旁人眼里,必然是要招人恨的。
只是周将军总归是一营主将,他不得不去。
果不其然,用完了这一顿洗尘宴,回了营帐,隔壁营帐的几个人看他的眼神,便都有些古怪。
贺顾只好当作未曾察觉。
粮饷兵马使,说白了就是昆穹山这样专门管前线粮草输送的戍守营地特有的职司,一个兵马使管三百人,小兵马使听总使调遣,一个粮饷总使管着十个兵马使,便是三千运粮人马,总使的衔儿是偏将,如昆穹山这样的便有三个偏将。
那位言老将军让他去见的,姓佘的偏将便是其中之一。
贺顾刚刚招人恨完,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再去找佘偏将,否则他关系户的形象就会更加深入人心,这就很没必要。
昆穹山平日里日子太平,除了给承河大营运粮基本没什么旁的打打杀杀要操心,因此昆穹山的兵士也是肉眼可见的素质弱于承河大营,青壮年兵士远少于中年老弱残兵,大家伙都默认这里是中原腹地,比起承河那样直面着关外夷族胡人侵扰的前线,这里没什么危险,日子舒坦又安全。
平日里的操练也就不怎么上心。
按理说这样的环境,想要立下军功提拔升迁,很不容易,皇帝把他弄到这里来,多半也有以此防备于他的心理——
毕竟承河大营,贺南丰可是上一任的北营将军,可以说遍地贺家旧部,真要是把贺顾放到了哪儿去,不就是如鱼得水、一呼百应了?
但贺小侯爷心中倒也并不是一点主意没有——
无论皇帝怎么防着他,但皇帝必然也是想用他的,否则便干脆不会让他有机会得了拔用,只是一时半会还不能着急,需得静候时机罢了。
当务之急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养足精神,混个脸熟,可千万别还啥事没干成,先叫周将军给坑成了公敌。
要和粗人混熟了关系,最好的法子就是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共患难能得真情,共酒肉却最能短时间内拉近关系。
贺顾来前便做好了预备,叫兰宵在车马里准备了三十来斤风干的酱牛肉。
等进了十一月,北地的天气开始冷下来,兵士们言谈间嘴里会时不时冒白气了,贺顾就知道酱牛肉大显神威的时候该到了。
这些日子贺顾没摆过什么侯爷架子,也从来不提这回事,而且他虽然是个毛头小子,不知为何却似乎对军中的各种规矩十分门儿清,插科打诨也十分自然,并不生硬,几个兵马使里虽然有个把还因着他是弓马大会选出来的少爷兵,知道他以后升迁拔用定然比自己简单,心中泛酸,但倒是也不得不承认,和往年弓马大会选出那些鼻孔朝天的勋贵子弟比,贺顾已然不知道好到哪去了。
而且还请吃酱牛肉!
有谁会和酱牛肉过不去呢?
一大盘子蒸好的酱牛肉切了片,热腾腾的水汽和肉香四溢,配上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和粥,是军中难得一见的佳宴。
肉可不是顿顿都能吃上的,而且还是这样一大盘子,扫一眼就知道足足有几大斤多,足足管够的量。
一个姓陈、二十岁出头的麻脸小伙子遗憾道:“贺老弟真够意思的,只可惜这样好的牛肉,却不能佐酒,真是糟蹋东西。”
一个黑黑瘦瘦的哼了一句,道:“谁是你的老弟,人家贺粮官可是皇帝爷爷的女婿,是侯爷呢,你也敢叫老弟,不怕折了你老子的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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