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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驸马,真皇后 第185节

  许是因为欺负人,还是要看得见对方反抗恼怒的模样,才有意思,宗凌如此乖觉,倒叫那火夫长瞧了颇觉无趣,也就没再继续刁难于他。

  倒是宗凌每天做完了活,便要托人去打听帅帐那边贺将军的病情如何,醒了没有,只是一连三日,得来的回信却都是一模一样——

  宗凌从旁人嘴里得知贺将军还是没有醒转,可他此刻却又被发配到了火房,想去瞧瞧将军究竟如何情状了,却也不能,心中便愈发焦躁,好在他白日忙着砍成山的柴火,没有时间东想西想,可一到夜里躺下闭上眼,眼前便全是那日天月峡里茫然无措废物一样的自己,和将军飞身朝他扑来,厉喝的一声“小心”——

  还有打斗之间,那双如星子、又如点漆一般乌黑透亮的眸子,和贺顾抱着他背过身去挨穆达那一刀时微微僵硬的身体,都叫宗凌无论如何也难以从脑海里忘却。

  他每每回想起那日的事,既恨自己当初为何会那般冲动,不顾贺顾先前的叮嘱追出雁陵城去,又恨自己为何平素里一向信心满满、自命不凡,可临到阵前,却全不如自以为的那样随机应变,能以一当百,还被那阴险的北戎汗王寻到了破绽,累得要旁人来搭救于他,又害得两个军士为他丢了性命,将军也被他连累中了北戎人的刀毒,生死未卜。

  宗凌每日脑海里全是这些事,完全无法释怀,刚开始还只是夜里难眠,到第三日他劈柴时,脑子里都忍不住来来回回一遍一遍的琢磨,险些没叫斧子把脚给劈了——

  好在第四日,终于叫他等来了好消息。

  在此之前,宗凌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本叫他一直看不顺眼的主将醒转的消息,有朝一日,竟能让他如此雀跃,又如此如释重负。

  他卯足了劲早早把这日的柴火敢在临近傍晚时分,全劈完了,又厚着脸皮不顾火房大哥们的冷嘲热讽,自掏腰包买了肉菜,在火房做了几个清淡的精心小菜,才赶在天昏十分往帅帐去了。

  火夫长见了,倒也没拦他,只是哼了一声,和边上几个汉子道:“这小子犯了那样大的错处,违抗军令啊,如今咱们将军醒了,按律岂不该打他个八十军棍?他倒还敢自己上赶着往帅帐凑,生怕将军想不起来他怎么着?”

  旁边另一个汉子“呸”的吐出了嘴里叼着的半截瓜藤,骂道:“老大,你没听人说吗?将军平日一向待见这个小兔崽子得很,这回要不是为着去救他,能受这么重的伤,叫戎犬暗算了吗?这兔崽子多半就是拿准了将军不舍得把他怎么样,现在才去摇尾卖乖,想求轻点处置呢!”

  “按我说,刚才老大你就该拦着别叫他去!”

  宗凌却不知道后头几个火夫正为他争得不可开交,他被拦在了帅帐外,贺顾的几个亲兵冷眼瞧着他,道:“宗凌,你如今已不在将军身边做副将了,帅帐可不是闲杂人等随意进出的地方,还不速速回你自己营中去?”

  贺顾这几个亲兵,昔日里都是宗凌同帐而眠,同饮同食,并肩作战的,虽然宗凌与他们并不算很投缘,可此刻亲眼看着他们这样变了副面孔,疾言厉色,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

  好在宗凌既然敢来这一趟,也早做了心理准备,只是失语了片刻,很快便回过了神,道:“我……我只是听说将军醒了,实在担心他的身子,这才带了几个粥菜,想来探望一二,没有别的念头,只放下吃食,我便马上离开,还请诸位兄弟行个方……”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亲兵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如今倒是知道担心将军了?当初胆大妄为违抗军令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把你的东西赶紧拿走,咱们将军一军主帅,难道还能缺了你这点清汤寡水的吃食不成?赶紧收了你的破烂,有多远爬多远,咱们将军好不容易才醒来,可别让将军再瞧见你这号晦气人物!”

  宗凌被他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家世代耕读,虽说不是多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殷实,很有几分积累,宗凌虽无科考之心,可也在那样的熏陶下长大,平日一向自持在乎颜面,从没有被人这样近乎指着鼻子的破口大骂和数落过,一时感觉到帅帐前众目睽睽众人冷眼注视着自己,又尴尬又困窘,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才好。

  正此刻,帐中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外头何人喧哗?”

  ……这声音并不是贺将军,宗凌不由得微微一愣。

  几个亲兵顿时脸色一变,方才开口那个更是吓了一跳,连忙道:“回……回贵人的话,是……是宗……”

  只是他还没说完,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宗凌一看清那掀开帐帘之人的面目,顿时愣在了原地——

  竟是那日见过,宗凌本以为早该返京理政的皇帝——

  那日柳见山叮嘱过他,不可把皇帝来了北地看望贺将军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又说皇上隔日便动身回京,可此刻宗凌却在这里见到了他……

  难不成,皇上竟然一直没回京,只在帅帐中寸步不离的守着将军吗?

  裴昭珩看清呆愣着的宗凌眉目,道:“原来是你。”

  宗凌好容易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立刻就要屈膝下跪。

  裴昭珩垂目看着他,淡淡道:“不必跪了,你回去吧。”

  宗凌拎着食盒,五指攥的骨节发白,一时有些进退为难,让他抗旨他是不敢的,可让他就这样回去,不能亲眼瞧见将军是否真的转危为安了,他心中却又实在放不下心来,更加不是滋味。

  裴昭珩目光落在他提着的食盒上,微微一顿,道:“你是来给子环送吃食的?”

  宗凌犹豫了一回,还是答道:“是……”

  裴昭珩沉默了半晌,道:“既如此,你进来放下东西,便回去吧。”

  他语罢便转身回了帐中,显然心思并不在杵在帐帘门口的宗凌身上。

  皇帝亲口允了,几个亲兵面面相觑,虽然不想让这家伙再进将军的营帐,但也不敢抗旨,只好收回了挡在宗凌身前的长刀。

  宗凌手心微微出了点薄汗,跟在皇帝后面进了帅帐,才进去没两步,鼻腔里便立刻闻到一股药味,他抬目去看,只见榻上高高垫了两个枕头,一个男子靠在那两个枕头上,披散着头发,侧脸轮廓挺拔俊朗,嘴唇却有些苍白,那人正垂着眉目一声不响的看着自己放在被褥上的手,似乎是在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宗凌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贺将军,当即愣在了原地,那头贺顾却听见有人进来了,转头过来看着裴昭珩,便立刻发现了他身后的宗凌,微微一怔,道:“……小宗?”

  宗凌想要回话,看着他这副模样,却觉得心里十分难受,愧疚有之,无地自容也有之,一时嗓子眼干得冒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锯嘴葫芦一般的把食盒放在了桌上。

  他才刚放下食盒,便立刻发现桌上也有一个开了一半的食盒,里头菜色丰富精致,显然比他送来的这一份强百倍,皇帝也没看他一眼,只自桌边端起一碗燕窝粥便行回了贺顾榻边坐下,道:“不烫了。”

  贺顾抬眸看他一眼,没吭声,半晌,实在被裴昭珩盯得扛不住了,才偏头到另一边去,闷声道:“……那我也不想吃。”

  裴昭珩道:“不吃也得吃。”

  贺顾:“……”

  说实话直到此刻,他其实都还沉浸在得知自己竟然又“有了”的震惊和茫然之中,一连睡了几日,说不饿是骗人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吃饱喝足,他又得受当初生宝音时的一次折腾,便顿时胃口全失。

  裴昭珩端着碗舀了一勺凑到自己唇边抿了抿,抬目看着贺顾蹙眉道:“再不吃要凉了。”

  贺顾被他看得没办法,实在是拧不过也扛不住他这样一瞬不错的盯着自己,僵持了半晌,最后也只得妥协了。

  两人便这样一个喂,一个吃的喝完了一碗燕窝粥,舀空了碗底,又亲眼瞧着贺顾接过碗把最后一点喝了个干净,裴昭珩这才满意,站起身来转过头,却见到那方才拎着食盒和他一起进来的少年人还杵在八仙桌旁,一脸怔愣的看着他们,这才想起这号人物来,道:“不是叫你放下食盒就回去吗,还在这里作甚?”

  宗凌恍然回神,这才连忙磕磕巴巴的拱手告罪,转身走了,那背影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狼狈。

  他离开了,裴昭珩才转头垂目瞧着贺顾问道:“这孩子,子环打算如何处置。”

  贺顾端着碗沉吟片刻,道:“按军律处置吧。”

  裴昭珩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对贺顾的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道:“好,你自处置便是。”

  贺顾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本以为他是个可塑之才,若是以后我不能再帮珩哥了,只有柳大哥一人,怕也不够,这才有心磨一磨他……”

  裴昭珩道:“不必自疚,并非子环之过。”

  贺顾顿了顿,道:“珩哥,那日我虽有心救宗凌,可却也不全是为着救他进的天月峡,北戎人援军未至,峡中地势封闭,穆达又恰好被拖住,要擒住他,那时机便是天赐良机、失不再来,好在虽然有惊无险,但总归还是捉住他回来了,以后有他们汗王在手,想来也可与北戎人周旋一阵,无论他们是要把穆达换回去,还是重新拥立一个新王,都需要时间,北地也可多得几年平安光景,好生休养生息了。”

  裴昭珩安静的听着,一字一句的等他说完,才颔首道:“……好,我都知道了。”

  贺顾一愣,正暗自觉得裴昭珩的反应有点不对劲,却又听他道:“北地的军务,暂且交由柳见山和几位参军处置,穆达我此行便会带他回京,安置妥当,要紧的是你如今有了咱们的孩子,不能再这样操劳,过两日歇息好了,便班师回去吧。”

  贺顾哽了一哽,又被他提醒的想起这码事来,忍不住嘟哝了一句:“……我还是觉得会不会是颜大夫看错了?当初她给过我的药,我分明吃了,怎么会这么快就又……”

  话没说完,脑子里却电光火石的回忆起了当初先帝还在时,颜之雅被宣进宫回来后,给他的那个小荷包来,当时人家好像就告诉了他,他的身子并不是再不能有孕了,要他按照荷包里的方子服药——

  贺顾倒是乖乖听话照做了,只是药吃完了,三年多过去,他身体也再无异常,便本能的觉得自己应该是再不可能“生”一回了,自然也没打算继续再和颜姑娘讨要那种药,也省得尴尬。

  可他也万万没想到……

  贺顾长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怅然。

  裴昭珩见了他这副神情,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问了一句:“子环……可是不想替我生下这个孩子吗?”

  贺顾表情一滞,显然被问的愣住了。

  裴昭珩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因着如今贺顾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突发奇想,倒不如说是早有此心,毕竟当初怀着宝音时,贺顾便不止一次起过念头想落了孩子,这些事裴昭珩虽然从未和他提过,可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全都知道的。

  说一点也不介意,那是假的。

  诚然子环是个男子,诚然当时战事告急,诚然子环的决定也并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可是子环真要亲手落了和他的孩子,裴昭珩又怎么可能为此高兴的起来?

  他从没有问过,也从没有和子环计较过当时落子之事,与其说是不介意,倒不如说是不敢——

  无论是这重活的一世,还是失而复得的贺子环,对裴昭珩来说,都弥足珍贵,他不敢奢求太多,只想把已经握在手里的人,死死的攥着,握着,再也不松手,再也不叫他离开自己的世界,他不愿再多回想一刻前世看着贺顾的灵位无能为力的滋味——

  所以与其说是不在意,倒不如说是不敢问。

  ……可如今这个孩子,再没有了战事、没有了情非得已,没有了一切不得已而为之的不得已,子环会愿意留下他吗?

  他情不自禁的屏息凝气,帐中安静的落针可闻,但那头靠在枕上的子环,却始终迟迟没有回话。

  裴昭珩感觉自己的心随着流逝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一点点的往下落、往下落,最后好像沉进了一个他从未感受到的地方,有些让人窒息,好在他还维持着最后一点从容,不曾失态,还能强挤出一个看着无懈可击的浅笑,道:“无妨……我……我也只是问问,这孩子只有三个多月,若是子环不愿意留下他,叫颜大夫开个方子,倒也不是来不及……”

  没有人比裴昭珩自己更清楚,他虽然这番话说的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每一个字却都好像敲在肋骨上,隐隐作痛。

  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险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贺顾却忽然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珩哥,你在说什么啊……”

  裴昭珩微微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抬目去看贺顾。

  贺顾语气带着点无奈,他虽多少有点赧然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做堂正夫妻吗,珩哥?”

  “既然如此……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为什么不要他?”

  裴昭珩听清他说了什么,目光便好像粘在了贺顾脸上,再也没挪开过。

  他从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过,落下去的心又一点点回到了原位,然后看着眼前人的眉眼,越发变得一片灼热,一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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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便衣出行,日落时分护送皇帝返京的车马倒也低调,并没有什么仪仗之类的大动静。

  贺顾早早歇下,天昏地暗的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醒来吃了些东西,便叫宁浪和几个副将进来吩咐了一件事——

  宗凌公然违抗军令,他如今既然醒了,便不能再拖,必须马上处置,否则底下将士们看着难免觉得他有心包庇,动摇军心,届时有样学样,以后承河大营还要交给柳见山,总不好他自回京去做他的逍遥十二卫统领,却给人家留下一个烂摊子。

  只是贺顾倒没想到,他叫亲兵去把宗凌押来,这混小子瞧着倒像是变了个人,全不似当初那副在他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老老实实跪在帐下,十分乖觉。

  不过他仔细想想,也可能是此刻操练过后,三军阵前,正是士气最奋勇之时,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宗凌想要折腾什么幺蛾子,想他也没那个胆子罢了。

  贺顾沉声道:“宗凌,你可知道为何你违抗军令,本将军还救了你回来,留下你一条命?”

  承河大营当年便在贺南丰麾下带了许多年,里头贺家旧部不少,神武、锐迅二营训练有素,分明方才操练时还喊杀声震天,可此刻千余人列阵在前,却是一片寂然无声。

  宗凌嗓子眼有些干涩,喉结滚了滚,答道:“末将……小人不知。”

  贺顾捏着手里的令签,闭了闭目,才一字一顿,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对他沉声道:“本将军救你,是因为你是我大越朝的子民,是我贺某麾下的将士,你犯了什么错,该罚、该打、该杀,也理当按我大越朝律令行事,更是我承河大营的军务,本将军不能叫越朝子民落进北戎人的手里,任人鱼肉凌虐,这才救你回来。”

  “你助本将军擒下穆达不假,可是你违抗军令,那日临阵失职,累得两位本不必赴死,回来还该论功受赏的兄弟,因你丧命,这也不假。”

  “宗凌,本将军问你,你可知错,你服不服?”

  宗凌没有多言一个字,只是跪下磕了个头,闷声道:“小人知错,心服口服,愿领将军刑罚。”

  贺顾颔首,道:“好。”

  又道:“擒获北戎汗王,有你一份功绩,功过相抵,你诸般小过,本将军便不再追究,但违抗军令是大过,不可不罚。”

  语罢扔下了手里攥了许久的令签,道:“八十军棍,行刑。”

  这下子众人都变了脸色,不说宁浪,就连征野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爷,八十军棍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虽说违抗军令,按照承河大营明文军规,的确是八十军棍,可八十军棍基本就是朝着死人打的数了,军棍可不是家里抽小童的竹板子,一二十下就得一顿好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五十军棍下去人可能就得落了残废,至于八十,有命没命,那只能看祖上积没积德了。

  倒不是征野想给宗凌求情,只是毕竟这臭小子也是他家侯爷好容易才从北戎人手里救回来的,要真就这么打死了,那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

  贺顾却充耳不闻,只道:“行刑!”

  底下的刑官都一时没反应过来,犹豫着不敢下手,宗凌倒是闷不吭声的远远朝着贺顾磕了个头,闷声道:“小人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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