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150节
这是有些白内障了,而且很显然眼睛已经花的很严重了,看着似乎在睁眼看人,实则却是毫无焦距。
这老人给他极亲近的感觉,见他如此模样,他不由的有些难受。焦急中猛然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划过心头。
对面老者却是被笑的脸上青红变幻,两老相交数十年,他当然明白徐老头笑的什么。他是在笑话自己,竟然跟一个小孩子较劲,不知不觉中掉入了这小孩子的话语节奏中了。
想到这儿,自己也是老脸一红,不由的莞尔。只是脸上却不肯露怯,哼道:“你除了耍赖还会什么?堂堂少年才子,虚耗光阴,岂不知一寸光阴一寸金吗?你终究还只是个童生,乡试在即,如何不肯安心读书,这样如何能中?又如何能对得起这一份聪慧?”
这番话一出,却是让苏默不由的微微一怔。老者看似仍是在训斥,但话中那殷殷劝勉之心,拳拳鼓励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是个外表严厉,而实则内心善良的老头儿。他悄悄的给老者下了定义。
轻抚着徐老头的背后,又服侍着他喝了口汤,待他不再咳了,这才转过头看着老者,却又一言不发。
老者初时还跟他对瞪,但不过一会儿就别扭起来。那双清澈的眸子,便如同被山泉不知冲洗过千百万次,透明遂亮的没有半分杂质。与这么一双眸子对视,似乎什么秘密都被看穿了。
“咳咳,你看些什么?没话说了吧!”他借着发怒遮脸,狠狠的瞪了一眼,将目光移开。
苏默忽然笑了,抱拳道:“老爷子,您贵姓啊?”
嗯?老者一呆,不曾想怎么忽然这会儿问起自己的名姓来了。下意识的脱口回道:“老夫姓王,名…….呃,你待怎的?”
苏默呲牙一笑,又再拜道:“不怎的,就是真心谢谢您老了。感谢您老的关护鼓励之心。”说着,起身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
王姓老者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方才这小混蛋跟自己没大没小的顶撞自己,他反倒没觉得什么。可突然这么一转变,如此前倨后恭的,却让他突然大不适应。嗯,确切的说,是有种被人戳穿了心思的尴尬。
“哼哼……咳,咳咳,什…..什么关护鼓励的,乱七八糟的。少来这套!”老头昂着头,似乎满是不屑。但那眼角眉梢的欣慰,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其实,小子并不打算参加乡试的。”接下来,耳边忽然传来苏默幽幽的一句话,顿时让老者大吃一惊,霍然转过头来,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第214章:我辈本是蓬篙人
“为什么不参加乡试?可是没人作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啊,是了是了,老夫听说你父做过说话人,你自己也曾做过,可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王姓老者忽然听闻苏默说不参加乡试,一惊之后,顿时便是面色大变,急火火的追问道。
徐老头此刻也是面色沉了下来,一双浑浊的老眼定定的看着苏默,待听到王姓老者的问话,眼中顿时有懊恼之色一闪而过。
明代科举有规定,乡试在南北两京,以及各省布政使司所在地开考。所有通过了县试的考生,都可以参加。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在乡试之前,会有当地学政,又或者巡查学政做一次摸底考试,通过的人才有参考资格。这个过程,也叫作保,而且还必须有至少两个最低身份为举人的出具书面报书才可;
第二个条件则是规定,娼(妓女)、优(演员)、隶(官府中的役人)、皂(军队中役人)的子弟都属于出身不清白者,没有资格参考。如要参加,则必须在三代以后才能获得资格。
王姓老者听到苏默说不考,立即便想到了关碍处。以苏默的学识,虽只短短的接触来看,至少应该不可能通不过初试。那么,若是第一个条件不能满足,显然里面必有猫腻!这也是徐老头暗里恼火的原因,他比王姓老者见识的更多,自然也想到了某种可能。
而若不是第一个问题,那怕就是第二个问题了。若真如此,便是以他二人的身份,怕也不好解决。这让两个老人都是焦躁起来,与苏默便只简短的接触,两个老人已对苏默大生好感,忍不住的就想呵护他。
苏默心中不由感动,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有种动摇,对于自己不入仕途的动摇。但不过只是一转念,便将这个念头抛开了。
现在一冲动倒是简单,但是冲动完了呢?且不说早已知晓的,并极度厌恶的官场氛围,以他的脾性绝对不可能适应不说。单就这一次次的考试,他能通得过吗?
乡试完了是会试,会试完了又是殿试。这些考试可不是考考什么作诗作词的,而是总共要考好几项的。涉及《四书》、《五经》、策论、八股文等各个领域。
第一场就以《论语》一文、《中庸》一文或《大学》一文、《孟子》一文,五言八韵诗一首,经义四首,初场的三道四书题每道都要写两百字以上,四道经义题则需要写三百字以上;
第二场,则是五经一道,也就是常说的五经题。然后,试着以诏、判、表、诰四种格式各一道撰写,议论文要求三百字以上;
再以后为第三场,试以五道时务策论。即结合经学理论对当时的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须以正规的八股文格式写就。
如此这般,会试才算结束。会试之后,取中者,也就是称为举人了的,再一同参加最后由帝王亲自拟题的考试,这便是殿试了。
殿试虽没那么复杂,却更加贴近实务。往往是君王正在解决,或者考虑将要解决的政务。令举子当场作出应答,时间多是四到五个时辰。
以苏默的水平,剽窃个诗词歌赋什么的,大明朝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可要是真按照考试规定考这些经义、八股什么的,那简直就是笑话了。
苏老师又懂个屁的八股?他倒是懂得屁股什么的。如此这般,冲动?考试?拉倒吧!
“得了,老头儿,别嚎了,也甭瞎想。没什么特殊原因,我就是不愿意去考这个试而已,真的。”苏默耸耸肩,轻描淡写的说道。
徐老和王姓老者都是一呆,口中的追问戛然而止。
“为什么?”半响,王姓老者面色沉郁的如要滴下水来,两眼冒火的瞪着苏默问道。
怒其不争!这是真真的怒其不争啊!有那么一刻,王姓老者很有一股冲动,想要砸开苏默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鬼。
“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非要去考?”苏默毫无半分惹人怒的觉悟,歪着头笑嘻嘻的看着王姓老者反问道。
王姓老者一呆,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话问的,就像是在问问什么人要吃饭睡觉一样。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十年寒窗,然后入考,再然后入仕,这一环环都跟吃饭睡觉一样的道理,又何须什么为什么?可偏偏,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小子,就那么问了出来,这让他那一瞬间,真的不知该怎么去回答了。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读书入仕,光耀门楣,份也!又何必问?”老头显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不过稍一愣神,便反应过来,当即愤怒的大声说道。
苏默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哦,光耀门楣,就为这?也就是说,大伙儿费事八脚,挖空心思的读书考试、入仕做官,最终不过就是为了个虚名而已,是这样吗?”
王姓老者一呆,觉得这话根本不对,却又绕不出来,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这孩子,究竟想要说什么呢?”王姓老者皱眉苦思不语,旁边徐老者却是不糊涂,伸手在苏默头上轻轻拍拍,那双看上去浑浊的老眼,这一刻却充满着睿智,温和的看着他,轻声问道。
苏默对着这一双眼睛,心下不由的一突,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一切的把戏,在这双眼睛前,完全无处藏匿。便是徐老者那温和的声音,威力也比王姓老者的厉喝不知强大了多少倍。
“那什么,咳咳。”他不由的干笑了两声,不安的搓搓手,这才重新组织起语言。
“我就觉得吧,人不一定非要当官才能出头。为国家做贡献,为民众谋福利,又或者是光耀门楣什么的,其实办法很多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肯用心,肯努力,无论做什么,都能成为栋梁之才,都会对国家有益。既如此,又为什么大家一窝蜂的去挤那个独木桥,非要当官什么的呢?咱们读了书,学了那么多知识,难道不是为了学以致用,而只是为了当官?若如此,这书不读也罢。否则,要么是最终成就了蝇营狗苟的钻营之辈,要么就是成了什么也不懂,对社会、对国家、对民众毫无增益的书呆子、腐儒罢了。所以,或许没有我的参与,会让比我更适合做官的人去做官呢?岂不是比我做的会更好?至少我觉得,自己最适合的不是做官,那便不去做就是咯。嗯,这就是我的想法。”
徐老者和王老者静静的听着,起初脸上是震怒不信之色,但渐渐的,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良久,徐老者喃喃的念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学以致用……钻营之辈、栋梁之才、书呆子、腐儒…….适合、不适合、最适合……嘿!嘿嘿!”
他低声嘟囔着,每说一句,脸上嘲讽之色便重上一分。旁边王姓老者似也有所悟,脸色变幻不定,忽儿倔强,忽儿羞愧,忽儿咬牙,又忽儿颓然……
“精辟!却也精辟!”半响,徐老者忽然展颜笑了,扬声赞道。看看仍在挣扎的王姓老者,又看看一旁满脸无辜的苏默,眼中欣赏慈爱之色,毫不掩饰的倾泻而出。
伸出干枯的大手,粗糙的手掌在苏默头上轻柔的按了按,叹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徐溥一生自负清高,却终是逃不过一个钻营之辈。这一辈子糊涂而过,却能有幸晚年得闻此等警世之言。好!好!好!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言也。可悲!可叹!可笑!哈哈哈哈,可笑之极矣。”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接着三个感叹,到了后来,猛然扶着案几站起来,竟是放声大笑起来。一张老脸上似乎有着光芒闪过,又似解脱了某种桎梏,充满了放松写意的快慰。
苏默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是想要想明白究竟忽略了什么,却又怎么也找不到那感觉了,不由的微微蹙起眉头来。
王姓老者却是面色大变,连忙伸手扶住徐老者,颤声道:“谦斋先生,您怎可如此妄自菲薄!若您都是钻营之辈,我大明朝中,更有何人有面目立于朝堂,侍奉君畔!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如此啊!”说着,两眼中忽然便红了起来。
徐溥却微微笑着摇摇头,反手推开王姓老者的搀扶,却按在他肩头上,淡然道:“天意!天意啊!有心栽花无所得,偏无心插柳,却有如此收获。勤子,老夫觉得,你我这趟差事,到此刻算是可以交代了。你,意下如何?”
王姓老者闻言转头看看茫然的苏默,不由叹口气,轻轻点点头。
徐溥便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转身遥望天边,目光悠远。须臾,忽然道:“此番回去,便正式递交呈文。老朽矣,也该去看看那春花秋月,尝尝那江渚渔樵的恣意了。否则,难道真要做那恋栈不去的钻营之辈吗?哈哈,去休,去休!吾心蔚也!”
老人说着又再大笑起来,笑声中却充满了欢喜之情,满是无拘无束的感觉,便如那飘过河面,穿过林间的风,自由、恣意。
王姓老者面色惨然,想要再劝什么,却是嘴巴张了又张,终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转头看看仍是一脸思索的苏默,目光中不由复杂起来。今日无意中的相遇,对这小子或是一场大好事,但对这大明朝呢?对陛下呢?对自己这些贤良之臣呢?
徐阁老铁了心的要告老离去,没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在,这大明终究会变成什么样?又将走向何方?
想及此,他不由深深叹口气。扶着徐溥小心的踏上小舟,吩咐收拾了东西开船。
“唉哟!我去!”岸上,皱眉苦思的苏默终于想了起来,不由的猛地大叫一声,急抬头看时,却见那小舟早已使出老远。小舟头上,两个老人并肩而立,看见他目光望来,其中一个轻轻挥了挥手,随后转身,矮下身子钻入船舱不见。
小舟顺风顺水,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已模糊起来。苏默呆呆的望着,忽然发足冲到河边,使劲的跳着,大喊道:“老爷子,徐老爷子!徐阁老!回来!快回来啊,我给你作副眼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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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谁欺负了谁
傍晚时分,苏默和胖子二人才溜溜达达回了苏家庄。
这一天过得很精彩。前半天又是打又是闹,有欢笑有眼泪;有偶遇有离别,还有一锅鲜美的鱼汤……
后半天则很惬意。嗯,不过惬意的是苏默,胖子却只觉得很闷。
原因是苏默顶了个熊猫眼,实在不好意思见人,在和徐溥、王懋分别后,索性在树荫下晒太阳,然后美美的睡了一大觉。
而胖子则只能对着河水发呆,或者看蚂蚁上树什么的。看完蚂蚁继续看水,看够了水再继续看蚂蚁,直到太阳西斜,苏默醒来。
所以,这会儿苏老师精神愉悦、神采飞扬,胖子则蔫蔫的,两只小眼睛里至今都是一圈圈的,如同那河水上的涟漪。
“公子,您现在最好先别进去,找个地儿躲躲吧。”刚一踏进庄门,楚玉山偷偷摸摸的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一把扯住苏默袖子,急急的说道。
苏默愣了愣,胖子却先急了。还躲?这看了一下午的蚂蚁不够,莫不成还要再去数一晚上的星星?
“老楚,怎么个情况?莫不是对头上门来了,好极好极,看咱去捏爆他的卵蛋!”胖子面孔狰狞,一伸手扒拉开楚玉山,急吼吼的就冲了进去,看那样子,眼珠子都红了。
楚玉山愣住,胖子这是咋的了?平日里多好脾气一人啊,怎么突然这么暴躁了呢?
“公子,他这是……”楚玉山有些不理解,愕然的望向公子求解释。
苏默也有些不明所以,托着下巴沉思,变色道:“难道,被狗咬了?”随即又摇摇头,皱眉疑惑着喃喃道:“不对不对,下午没听到狗叫啊。”
看楚玉山瞪大了眼,又拍拍他肩头安慰道:“放心吧,应该没事儿。想必是天儿太热,内分泌有些失调了。”
楚玉山瞠目不知所云。
“嗯,应该就是这样。啊,对了,你刚才说啥来着?”苏老师果断的下了判定,这才想起什么来,转头向楚玉山问道。
楚玉山张了张嘴,不等回答,便见刚刚冲进去的胖子又闷头冲了出来,狰狞已经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慌张:“公子,快走!”
苏默脸色大变:“对头什么人,你都不是对手?”
胖子两手乱摇,“野生动物她爹来了。”说着,扯着他衣袖要走。
苏默愣了愣,随即也是色变,转身就走。旁边楚玉山两眼发直,完全搞不懂这两人说的什么,只是看着胖子的眼神中,多出了几分羡慕之色。
公子在他心目中天人一般,胖子跟在身边日子久了,竟然也是高深莫测起来。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懂了,不过却觉得很厉害的样子,必然是受公子熏陶所致,真让人羡慕啊。
楚玉山心中暗暗赞叹不已。
“苏庄主真是好忙啊,都这么晚了,不知还要去哪里呢?”一个冷笑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苏默脚下顿时一个趔趄,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似的。
一点一点,如同慢动作似的将迈出的脚收了回来。下一刻,忽然转过身来,满脸的欢喜:“哎呀,我便说怎么今个儿喜鹊喳喳叫呢,原来竟是何老爷子大驾光临啊,这个真是,蓬荜那个生辉啊,太生辉了,嘎嘎。”
出来混,终归是要还的。白天欺负了人家闺女,晚上人家爹可不就找上门来了。
“公子,咋办?”胖子小眼睛滴溜溜直转,小声问道。
咋办?凉拌!苏老师恨恨的咬牙。何拉拉太没品了!小孩子闹着玩的事儿,居然回去告家长,以后不跟她好啦!
“随便啊,不是我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毛躁躁的毛病呢?以后一定要注意。”心中腹诽,面上却转向胖子,痛心疾首的叹道。
胖子张大了嘴,小眼也不转了,想不通自己又哪儿招着这位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