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429节
若说这两道圣旨还只是寻常,最多就是让人,对某个幸进的小子终于倒霉了而喜大普奔的话,那么接下里的第三道旨意,就让所有人身上发冷,有些凛凛然了。
第三道圣旨的旨意是:除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尚书衔,罚奉一年,降三级听用,恩赐仍留内阁参赞……
李东阳啊,堂堂大明内阁次辅,所有人公认的首辅接班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啊。就是这么位牛逼人物,竟然好悬没给一撸到底,皇帝这得是多么震怒才能下发这种旨意?
要知道,这可不是针对一个微末小官,而是真正的大明中枢要员啊。整个大明朝这个级别的人能有几个?可以说每一个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发莫大的波澜。若没有十分的必要,是绝对不可以轻易撼动的。
而如今这道旨意,竟然明发天下,直接由政事堂批红而出,莫不是皇帝有了置换阁老的意思?
这个猜测一出,顿时引得无数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不知多少人开始奔走串联,希图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分得一杯羹。
到了李东阳这个层次,必然有着无数人为其奔走听用。而一旦他这个领头羊有所变动,那下面毫无疑问的将会产生多米诺骨牌般的效应,发生一系列的变动。而这种变动,对于许多人来说就是机会!
而也是随着这一道旨意,无数的弹劾李东阳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向了皇帝的案头。弹劾的内容千奇百怪、五花八门,让人由不得要好好深思一番,这个大明次辅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皇帝对这些奏章的态度也是不置可否,一概留中不发,这里暂且不表。
回过头来再说当日,偏殿议事之时,未得奉诏的张懋等人,终于在宫门外见到了各自家中的子弟,也终是反应过来,皇帝忽然停朝议事的原因。
只不过几位勋贵对此也是莫衷一是,议论一番后终是不得要领,只得无奈作罢。眼下情形模糊不清,一动不如一静,在场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自然不会去犯那种冒失出手的低级错误。
好在张悦等人的应对得当,既然已经通知了苏默那边,而苏默也已经回归了使团队伍,至少在表面来看,便不至于落下多大的大错,足以暂时应付。
至于说李东阳的用意,张懋等人和偏殿里的几位猜想大致相同,大抵就是一种无声的抗争,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这种举措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真没啥大用。这种行为算的是一种捧杀,毋庸讳言,对苏默的前途的杀伤力巨大。毕竟,以苏默眼下还只是区区一个蒙童的身份而言,就逼的当朝次辅如此屈辱,无论真假内情如何,传出去后,一个嚣张跋扈、恃宠而骄的名头是扣得妥妥的了。
成化年间的传奉官的名头有多么臭就不用说了,偏偏苏默如今也算是戴着这么顶帽子。这事儿一出还能有好?不说别个,单只是科举一途,任谁当主考官,也绝不会让苏默通过。更不用说,以李东阳的身份地位,底下门生故吏无数,相交遍天下。今天的这么一站,什么话都不必说,就等于将苏默竖成一个超大号的靶子,等着被集火吧。
这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两方的等量级完全不在一个级数上。李东阳不愧“李公谋”的称谓,只是稍稍抬了下手指,苏默就陷入了无尽的麻烦之中。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只要苏默不踏入仕途,那这些明眼可见的险阻便又不算什么了。坑挖好了,猎物偏偏不肯进来,谁又能耐他何?
当然,这种情况极少会有人认为能发生。毕竟,这个时代,读书人寒窗苦读,为的就是科举入仕。所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深入骨髓,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一个读书人若是被截断了科举入仕之路,便等若一生尽毁。不见唐伯虎唐仁兄此时的颓然吗?便是这种思想下的产物。
而苏默,再怎么跳脱,不还是顶着个才子的名头?才子,当然是属于读书人的行列,就逃脱不了这个桎梏!
所以,在所有人看来,李东阳这一手实在是狠绝之至,一击毙敌,直中要害,端的是凌厉绝伦。
可惜谁也猜不到,这个招数对上苏默这个奇葩,就真真的是乏善可言了。这货打从心眼里就抗拒科举,半点想入仕当官的想法都无。便是此时身上的差事,还是迫于现实情况,不得不勉强捏着鼻子认了的结果。
所以说,李东阳的这一击对他而言,没什么鸟用。
而之所以张懋等人有所忧虑的,除了上述这个原因外,更大的却在于其上的阶层。
他们这个层次自然比寻常人看的更深更远。李东阳今天这一手,与其说是针对苏默,倒不如说是顺手为之,毁了苏默的前程只是捎带手罢了。真正的内涵,却是在局外。
无论怎么说,李东阳毕竟身份摆在那儿,他是内阁辅臣!内阁辅臣可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团体,更是被默认为百官之首。
李东阳以这种身份的举动,等若无形中将整个文官集团绑架了,然后向皇帝表达出充分的不满。这是逼宫!
借用私人恩怨,顺势轻拨,借力打力,整个手尾如行云流水一般,堪称绝妙。将一个政客的成熟老道,发挥的可谓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
而面对这种形式,皇帝即便是明知道其意所在,但对于引发这个局势的焦点人物苏默,也会难以遏制的厌恶痛恨。被一个皇帝厌恶痛恨了,呵呵,在这个时代可会有好?
李东阳这一手,可谓深通老子之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不刻意针对你,但却推动着大势自然而然的都针对你,让你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除了乖乖认命,俯首就擒外,再无他途!
这,是阳谋!高明精深到极点的阳谋!相对于表面上的毁掉苏默的前途来说,这个阳谋达成的目的更加凶狠百倍千倍。
前途可以不要,正如苏默毫不在乎的科举入仕,只要肯舍,那预设的艰阻就等于虚设。可是皇帝的怨恨,却不是不入仕、不科举就能躲的过的。
皇帝或许对于顶级的大臣们多有隐忍无奈之时,会做出诸如妥协退让之举,哪怕他再怎么不痛快。但是若是对一个毫无根基的小辈,那却是不用费吹灰之力。什么顾忌妥协都是笑话,堂堂皇皇直接碾压过去就是。
至于说苏默身后的支持,如英国公等人的态度,呵呵,文官集团和武勋世家之争,从来就没停止过。趁机借此将武勋们扯进局中,那便是再好不过,正中下怀。
时局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一切便都掌握在话语权更大的文官手中。或左或右,胜负手便在念动之间,大事底定!
一石数鸟,算计之深、之精准,这才是让张懋等人深深顾虑之处。
张悦几个懵懵懂懂的哪里会想到这些?眼见得父辈们俱皆沉默不语,一时也是没有好办法,只得无奈的接受这个局面。一切,便只能看苏默的了。
时间往前追溯,便在他们奔往皇宫报信的时候,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苏默也接到了传信。
李东阳亲自来迎?!苏默在接到消息后,当即就是眼眸猛的一缩。他虽然没有张懋等人那种老道,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真实含义,但是超越常人的敏锐,仍是让他从中感觉到了极致的危机。
好言安抚住了偎在怀中的图鲁勒图,哄着小姑娘暂时回转后,他便带着胖子径直来见于冕。
跟顾衡闹归闹,但是提前拜见于冕这事儿却是礼数,他当然不会做的那么绝。那老头儿他不喜欢是一回事儿,但承认这老头真心不是个坏人也是真的。
老头儿有着这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臭毛病:清高、傲气却又故步自封。但却也有着文人独有的高洁品格,令人敬佩。
苏默不是圣母,但对于这种有坚持的人,心底总是有几分敬意的。所以,他可以做出一副骄狂的假象来戏弄一二,却不会真的无礼。
如今即将抵达,他当然要来打个招呼。同时,也正好跟顾衡通通气儿,听听顾衡的所见。
打从出了蒙古王廷后,两人早已挑明了那层隔膜。顾衡现在虽然还在于冕身边,但是此番交完差事后,便会正式以幕僚的身份,到他身边辅佐。
那么,计将安出,他自然也要问一问这个身边的第一谋士了。
第696章:突转
计将安出?我安出你一脸啊。再见到顾先生,顾先生气咻咻的,理都不理他。
噢,这会儿用的着我了,跑来问我计将安出了。可你用不着我时是怎么对待我的?弃如敝履啊!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苏默对此表示很惊诧,认真的科普道:“敝履是穿完了就扔,扔了后就再也不会捡回来了。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抹布。只有抹布才是不用的时候丢一边,用的时候捡起来……”
顾衡默然无语。半响,抬头看着他认真的道:“你,真是一个混蛋!”
苏默呲牙,“好了好了,辣么大个人了,咋还跟小孩子似的?瞅瞅,这还发上脾气了。别闹了啊,说正事儿呢,你要有职业道德、要敬业!”
顾衡哆嗦着嘴唇,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长长一叹,心灰意懒的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无非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了。对方早有筹谋,主动在彼。其实你现在避而不见,或许才是一种最适宜的应对。”
顾先生觉得自己好傻,居然想跟一个无赖讲节操。所以干脆不去计较了,免得自个儿先被呕死。
当然,闹归闹,问题还是要先解决。他给出的建议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李东阳身份摆在那儿,又明显是早有谋划。仓促之间,怕是苏默怎么应对都容易落入对方的设计中。反倒不如先避其锋锐,只要不给对方发挥的机会,那便多高明的计谋也无用。
苏默若有所思,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也斗不过那王八蛋?所以让我逃避先?这算不算是认怂?”
顾衡气结,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没好气的道:“那是李东阳!李东阳啊!李公谋,你当是说假的吗?这猛不丁的,我又不是神仙,哪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大体有所猜测,他多半是要先废了你的进身之途。我辈士子,若被截断了进身之路,便等若一生尽毁。你万不要轻忽大意!”
苏默就点点头,心中有些了然。进身之途,那对自己有用吗,他根本就不想入仕好不好。既如此,老子怕他个蛋啊。
这么想着,心下大定。笑嘻嘻的拍拍顾衡肩膀,转身向外走去。将将走到门边,又扭头往里间方向瞅瞅,低笑道:“老顾,劳烦你跟于大人说声,待此间事了,回头我再找空儿寻他老人家喝酒。”
啪嚓!里间有器具碎裂的声音响起。
顾衡一脸的哭笑不得。就你还回头找人家喝酒?老头儿不拿拐棍敲你就算很给面子了。
这货刚刚过来后,于老大人拿着架子不搭理他。换成别个,怎么不也得低低头,说几句好话哄哄?
可这人倒好,上上下下打量于冕几眼,一张口就让老头儿当场抓狂了。
“唉,可怜见的。老人家果然是上年纪了。瞅瞅,这解个手都尿裤子上了。”嘴里感叹着,眼神儿紧盯着于冕大腿上一片水渍看啊看的,一瞬不瞬……
好吧,这尼玛就算是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儿啊。老头儿羞愤欲死,好悬没就此过去咯。你特么那什么眼神儿啊,这明明是茶盏打翻了洒的水好不好,小王八蛋你哪只眼睛看见是老夫尿裤子了?
狂童之狂也且!老夫跟你拼……算了,老夫懒得跟你计较,不理你!老头暗暗揣度了下打起来后的胜负几率,果断甩袖而走,闪人了。
顾衡捂脸无语,看这货把老头儿气成啥样了?连这种粗话都说出来了。真是……
狂童之狂也且啥意思?这句话出自《诗经》里的《蹇裳》,原本之意乃是姑娘对情郎打情骂俏的话。且在古文中是个象形字,至于象哪个形,大家想必也都是懂的。
从原文字意上,结合前后句解释这句话就是:傻小子你屌什么屌啊,你不来跟我那啥,有的是人想跟我那啥啥呢。
而此刻,被于老大人把这句话单独拿出来放在这儿说,意思就完全变了味儿。变啥味儿了呢?很简单,就是类似国骂那种的:小逼K的,小那啥啥的,XX你个OO的……。嗯,诸如此类吧,大伙儿领会含义就好。
你想啊,都闹成这地步了,这货临走还说什么回头找人家老头喝酒什么的,这不是扯淡吗?
顾衡简直都不知该说他什么了。只不过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眼见这货似乎大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不由焦虑,也顾不上里面的响动了,急声叫道:“讷言,不可莽撞!”
苏默哈的一笑,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只将手举起挥了挥,径直出门跳下车走了。
“这小竖子,他要做什么?!还不快追……罢罢罢,星吉,你扶老夫出去,咱们同去见见李宾之,看他欲要何为!”
身后,老头儿于冕俏没声的探出头看看,眼见只有顾衡一人傻愣愣的站在那儿,登时不由大急,两步迈了出来跺脚道。
跟那臭小子不对付归不对付,但是大漠一行之后,倒是让老头儿心底颇是赏识。真看他眼前有难,顿时便绷不住了。什么狂童啊且啊的,什么尿裤子啥的全顾不上了,扯着顾衡就往外走。
顾衡回过神来,眼中泛起温暖之意。老大人终于还是那个老大人,此刻才算有了昔日那个他心目中崇敬的背影的样子。多少年了,这个老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的越来越失去一些品质,让他极是失望,终于在之前作出离开的决定。
可是此刻,他欣喜的发现,那原本日渐模糊的身影,终于再次清晰了起来,一如曾经独自屹立城头,喝退万千鞑虏的那个孤傲英魂。
是苏默,是苏默让这个英魂再次焕发了活力,重新绽放出熠熠光辉,如同拂去了尘埃的明珠……
心中感叹着,忙不迭的赶紧扶住急火火的老头儿,下车换马,追着苏默而去。
前面,心中大约有了谱儿的苏默,只带着胖爷一个,驱马奔至最前。放眼望,京城高大的城楼隐隐在目,不远处,旌旗罗织、斧钺森严。黑压压一大群人前,一个瘦削的身影孤身而立,似乎感受到了他目光的窥视,霍然转头看来,瞬间凝住。
李东阳!
苏默眼神缩了缩,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脸上神色变得古井无波。他虽然从没见过李东阳,但这却毫不影响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大明辅臣。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似乎迸发出了一团不可见的电光闪烁。须臾,苏默微微摆手,对胖爷示意。而后翻身下马,昂然大步向前迎去。
你是赫赫有名的名人怎样,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又怎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出手,视我等如蝼蚁,生杀予夺毫不在意。那么,我自然也可以无视与你、鄙视与你、俯视与你!
因为,我与你无所求,我亦从不低于你,何须向你俯首屈膝、奴颜谄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一刻,苏默心中忽然似有某种东西苏醒,令他莫可名状的热血贲张起来。
而在李东阳眼中,对面坦然走过来的这个少年,似乎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随着他每一步的前行,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势便越发壮大起来。直如冰川暗涌,又似怒海狂潮,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恍惚间,似完全超脱了这方天地,令人不由的心生颤栗。
好在他久处高位,心智坚韧如铁。心中骇然之际,猛地暗暗用力,使劲咬了下舌头,这才从那种近乎诡谲的意境中醒来。再看向对面的少年时,眼底不由划过深深的忌惮。
苏默却并不知道他一瞬间的心境突破,导致的意识不经意外放给李东阳带去了何等的震骇。脑中心思百转,一瞬间将无数个念头滤过,斟酌着该用那句话,来展开和这位赫赫有名的大明辅臣的第一次交锋。
然而,就在他暗暗笃定了心思,眼看着就要站到李东阳面前时,李东阳的一个动作,却让他猛地僵在了原地,满脸懵逼的瞠目结舌起来。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李东阳双手负后,紫袍飘飘,如同崖岸高俊般的凝立着,目光平时而锐利,默默的凝视着前方;
对面,少年青衫兰巾,面色从容。衣袂随着步伐而动,嘴角尚带着淡淡笑意,混若闲庭信步般走来。目光平静而淡然,犹如古井不波。
就在双方距离堪堪离着只有不到十步距离,李东阳忽的眼神一动,深深凝视了少年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无形的交锋,在这一刻突兀的戛然而止。便如同一部大片正放映到了高潮之际,忽然停电了……
那感觉,局外人单靠文字实在难以描述万一。而对于身处其中的角儿来言,苏默只想说一句:这尼玛是何等的我操!
大爷的,你这是特么几个意思?大老远跑这儿站着,难道就是为了摆个造型装个逼?你特么得是多无聊啊,才能干出这么无厘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