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485节
而后,又紧接着跟王懋一番话,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带回原本的话题上,无形中,李东阳和刘健二人引发的动静,至少明面上算是遮掩了过去。
李东阳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刘健则是轻叹一声,又默然退回班列,只是面上一片平静无波,无人知道这位首辅大人,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上面弘治帝仍是一副波澜不动的模样,从刘健轻咳一声出班,再到谢迁抢先一步说话,都仿若没看到一般。
大臣们中间,有那机敏的,都是心中暗暗凛然,悄悄的往后尽量退开几步。这神仙们打架,可千万莫要殃及池鱼啊……
老王懋自然收到了谢迁的暗示,一双浑浊的老眼在众人面上一一看过去,眼中满是失望之色。又再转头看看上面一直沉默的皇帝,不由心中又是一叹,这才转向李东阳,目中神色复杂难言。
“李大学士方才之言,老夫颇有不明之处,还要请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般思绪,抱拳淡然再次开口。
李东阳终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但却随即又将眼帘垂下,亦抱拳道:“大宗师有话请讲便是,请教二字却是莫要再提。”
王懋深吸一口气,慨然道:“好!”
顿了顿,这才道:“敢问大学士,方才言及官职实授当附和章程。此点,老夫并无异议;然则,后面所谓的官员能力考量,可是质疑老夫举荐不实,以无能者滥竽充数?此点,请恕老夫不敢苟同,却要辩上一辩!”
老头话说到后面,已是语气森然,怒气勃发了。可不,倘若真因着这个由头罢了他的提议,老头这一生的清誉算是彻底毁了。
李东阳哪里肯认这壶酒钱,当即毫不犹豫的摇头,摆手道:“大宗师这可是误解了,本官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并无半分指责大宗师之意。大宗师德高望重,曾辅佐三朝君王临政,兢兢业业、公严清正、天下士子莫不庸服,便是李某,又何尝不敬佩有之?勤子,你……唉,实在是对我误解太深了。”
他这番话开始说的还有些官方,但说着说着,也是有些动情,最后一句,长叹不已。一声勤子,其中似有无数纠结,却又真情流露。
王懋也是听的不由一怔,脸上微微有些黯然下来。两人原本私交极笃,半生莫逆,谁成想一步一步过来,竟至今时今日地步。所谓造化弄人,世事无常,真真莫过于此。
“宾之兄,你既明白,那何以还……。哼,苏讷言能力够不够,你当真不知吗?当日老夫曾登门拜访,汉语拼音法第一个便是与你推荐的。此法之简单易推广,正不知将惠及我大明多少幼童,又将催生出多少学子,实乃教化利器!如此才能若尚不足以担任一县训导,老夫实不知还有何人够那个资格了。难不成如你那……。嘿!”
他说着说着,越说越是气愤。到得最后,却忽然猛的打住,只以一声冷哼收住。
只不过他那话虽没说出,包括他二人自己在内,多有不少人都明白其中含义。所指所向,可不正是那已经死去的李兆先嘛。只是死者已矣,又是当着人家的爹老子面前,不说批判吧,单就提及,已然是有些过了。
王懋儒学宗师,谦谦君子,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极致了,再多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然则便是如此,已经让李东阳面色大变,浑身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中年丧妻、老来丧子,此之谓人生大憾事、大悲哀也。儿子李兆先的英年早逝,对李东阳的打击之大,简直痛彻心扉。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心如泣血,独自流泪不已。
今日,竟又被血淋淋撕开伤疤,饶是如他磐石般的心志,也是差点彻底失守。
他痛苦的闭着眼站在原地,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浑身抖颤。直到好半天,才勉强压下那股戾气,缓缓睁开眼睛。清晰可见的,那先前还清澈的眸子里,此时已是一片血丝,望向王懋的眼神中,又是愤慨又是痛苦,期间还夹在着几分隐晦的无奈……
“拼音之法,古已有之。苏默所献,固然有些新意,亦不过只是在原基础上的增删微改而已。若说机巧有余,略有新意则可,但以此为能,却嫌稍过。大宗师以此……以此为由,李某亦不敢苟同!何错之有?”他缓缓的说着,声音嘶哑,犹如钝刀划过蕉木,便连上首的弘治帝也是不由的微微动容,凝眸看看他,眼神微有波荡。
王懋却是先惊后怒,仔细的看了看他,见他并无大恙这才松了口气儿。但随即却又大声怒道:“李宾之,你这是胡搅蛮缠!拼音之法确实古已有之,然则真正推延开来了吗?为何一直以来,天下蒙学仍延用反切法?无他,正是因着其多有不便瑕疵,不足以替代反切法。而苏讷言所献之拼音法,已近乎完美,前法何足比之?这且不论,除了这拼音法,还有那断句法,便任何一项,都足见其能。汝强词夺理,因私怨而阻之,何面目称君子耶!今日之事,后必为青史记之,唾之!吾羞于汝为伍!”
他越说越是激愤,到最后,竟是毫不留情的戟指大骂起来。
李东阳反倒是渐渐平复下来,任凭王懋指着鼻子大骂。直到等他骂完,这才淡然道:“不够!资历不够。”
王懋闻听这几个字,顿时一呆,但随即面孔猛的涨红,气的浑身哆嗦起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795章:苏门众女的第一次华山论剑
乾清殿上的这一次交锋,最终以无果而终。
李东阳轻描淡写的“资历不够”四个字,让老王懋也只能含恨而退。
是的,资历。这个词儿几乎贯穿了中原大地几千年的历史,从来都是权利场中的一道隐形衡量。
任你天纵奇才,如何惊才绝艳,若没有特殊的际遇,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窝着,就是这么任性。
弘治帝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那么一直默默的看着,直到老王懋被气的个发昏十三章,眼睛都红了,这才一摆袖子,起身直接退朝了。但是对于这一番争斗,却并没留下只言片语。
而后几日,也再没有人出来说及此事,便似乎当日那番争斗只是一个小浪花,当时翻了一下便即泯然不见,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渐渐彻底平复。
由此,众人也都有所领会。或许,皇帝也不希望那个小子冒出头吧?应该是这样……吧?
一直猫在英国公府上的苏默并不清楚朝上发生的事儿,或者说他后来听说了也顾不上了。他现在正头疼着后院的葡萄架子呢……
那天冷不丁的又来了个消息:京城大宗师之女,王家千金,号称京城第一才女的王泌,忽然现身蒙古馆驿。据说当其时也,馆驿上空风起云涌、排云激荡……
呃,好吧,夸张了。事实上是,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没人知道,但是各种围绕着此事的猜测,渐渐喧嚣尘上,多出了不知无数个版本的猜想。
而这所有版本,都不约而同的指向一个目标:武清才子、出使蒙古而回的燕市公子苏默苏讷言。
苏老师终于彻底出名了。
“少爷,门外又有人来拜访你呢……。”胖爷一脸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表情,贱贱的凑过来低声说道。
苏默气的鼻子都歪了,这尼玛什么随扈啊,有这么开心的看自家主子热闹的随扈吗?应该拉去浸猪笼!
“滚!统统都滚!小太爷烦着呢,别惹我哈。”毫不犹豫的一脚踹了过去,苏默没好气的骂道。
胖爷嘻嘻笑着,灵巧的避了过去。眼见自家少爷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又凑了上去劝慰道:“少爷何必烦恼,或许事儿并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呢?不过是几位姑娘投缘,恰巧凑到了一起,然后聊聊天、吟吟诗啥的,再然后聊得高兴起来,就……”
“……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关键人的存在,就直接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了。再然后,忽有一日突发奇想,就玩上这么一出华山论剑?还要特邀杏儿也去参加?你是想这么说对不?”苏默乜着他,怪腔怪调的接口问道。
胖子噎住,讪讪的低笑两声不敢往下接了。那几位姑奶奶没有一个善茬儿,这几日看似风平浪静的,实则谁知道内里是何等的刀光剑影?
华山论剑?唔,这个词儿倒也贴切,只不过不是什么华山论剑,而是香山集会。发起人据说是那位程家小姐和大宗师之女,不但邀请了蒙古公主图鲁勒图和何莹何二小姐,还特意发了帖子过来,邀请客居英国公府上的韩杏儿也去参加。
这事儿就怎么看怎么透着股诡异了,也不怪据说当日一接到王家女忽然出现在了蒙古馆驿时,自家少爷当即就一声惨叫,脸无人色了。
若说一位大宗师千金,和一位礼部侍郎之女,这么两家女儿交好,结为手帕交、闺蜜,并无任何违和之处。
可要是再加上一位敌友不明的蒙古公主,再加上一位性情暴烈火辣的江湖女侠,唔,最后还有一位性情温婉的小家碧玉……
这个组合实在是太……奇葩了。要知古代等阶制度并不只是存在男子之间的,便是女子也是一样。这几位姑奶奶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脾气性情上,都是天差地远、云汉之别。平日里别说结成姐妹,玩什么同游香山的戏码儿了,可以说根本连结识的可能都没有。
而今,竟然能出现这一幕,就算是再傻的人也明白,都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嗯,一个男人!
可是偏偏出人意料的是,从头至尾,五位姑娘丝毫没有提及这位男子,半个字儿都没有……呃,好吧,或许只是四位。英国公府上那位叫韩杏儿的,应该不包含在内。
说起来,杏儿姑娘也是躺枪了,完全没有半点防备的就给拖进了这个漩涡。偏偏她还推拖不得,只能被动接受。
杏儿姑娘这些天都快愁死了,除了那位蒙古公主尚未见过外,其他几位可都和她处的不错呢。呃,不对不对,还有那位程家小姐也不曾见过。但是相对来说,杏儿对其甚至有种比何二小姐和王泌更熟悉的感觉。
无他,因为那可是传说中的苏门大房啊。打从当时知道了苏家还有这么一门指腹为婚的姻缘后,杏儿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过来。
这个时代,正妻的权利是很吓人的呢。对于丈夫的妾室通房之类的,那绝对是完全碾压的存在。说杀你就杀你,说发卖就发卖,连点哏儿都不带打的。
做丈夫的要是性子硬些,对妾室肯宠着些护着些的还好说,或许总不会太过凄惨。可要是不然的话,那下场想想就让杏儿发抖。
不过好在听说那位程家小姐知书达礼,性子很好,这才让杏儿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后来,等何二小姐忽然回来,通过何二小姐的一番描述,杏儿可就又落下心病了。
在何二小姐的口中,那位程家小姐月仙,完全就是一个阴险狡诈、心思歹毒的恶女人。时时刻刻想着独占苏默,有将除她自己之外,所有靠近苏默的女子都尽数赶走打杀了的可能。
何二小姐表示,姐妹们应该团结起来,为了自己的爱情而战斗,绝不向恶妻低头,誓死捍卫自己的幸福……
好吧,何二小姐一向不着调,能说出这番话来并不奇怪。可总是让杏儿有些嘀咕,心中忐忑的很。
如今冷不丁的,忽然又冒出个蒙古公主来,还连只见过几面的王泌姐姐都牵扯进来,一起邀请自己去游香山……这这,杏儿菇凉表示很无辜啊有木有。
连杏儿菇凉都是这么个心态,再想想整件事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个男银:苏默苏大官人,心中又该是何等的惊恐?何等的我艹?
五个和自己关系暧昧的女子,忽然汇聚到一起,玩什么游山的戏码儿……。尼玛,你们确定是真的游山?不是去华山论剑?
香山啊,这才五月天好不好,那里除了石头就是杂树的,有啥看头?又游的哪门子山?即便是后世多经人工开发,香山也唯有到了秋季才有些看头好吧。
所以,这里面的道道儿,想想都让苏默肝儿颤啊。
骑着火哧溜的、手擎银弯刀的母兔兔,对上一把青釭剑,满面冷笑的何女侠;
笑靥如花,俨然如人畜无害的清纯邻家小妹的程月仙高倨石上,瞪着一双稚真清澈如水的眼眸,好奇的看着……
旁边娇娇怯怯、惊慌如小鹿般的韩杏儿,满脸担忧的左瞅瞅又看看,却又满心的无奈和惶恐……。
哦哦哦,还有,还有一个淡漠如仙、气质华然的御姐儿、知性大美女王泌,漠然旁观,凤目隐含威凌……。
“呕吼……。。”想想脑海中的这幅画面,苏默不由的两手抱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画面……真心太美,不敢想啊。
偏偏自己这般苦恼之际,还总有些不知所谓的京中公子哥儿,频频上门来寻。好的,还持礼拜访;那恶的,便直言挑战。更有甚者,既不是拜访也不是挑战,而就是专程来骂人的。
至于为啥骂人?当然是因为那日乾清殿上王懋的提议了。自古文人相轻,又说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苏默才不过十七岁,连个正儿八经的县试都未通过,却忽然竟被大宗师看重,竟然推举其为一县训导,不服!这个绝对不能服啊!
凭什么,他苏默何德何能,竟能有这般造化?大宗师当然不可能糊涂了,也绝不可能是那种以公谋私之辈。那么,问题来了,既如此,又为何做出这般糊涂事来?
初时大伙儿都感觉百思不得其解。然则,忽然传出王家女出现在蒙古馆驿中的消息,然后又有了后来的各种传闻,终于有人“开窍”了。
大宗师被胁迫了!是的,无耻、卑鄙的胁迫!定是那苏默不知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诱的那王家贵女落入了他的魔掌之中。
然后,王大宗师百般解救不得,投鼠忌器之下,这才不得不忍痛抛却了一世清誉,做出了那番举荐。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咱们不能因此去怪责大宗师,但苏默那个卑鄙小人却是须饶不过他!去寻他,将他拖出来唾骂至死!摧残他、蹂躏他、糟蹋他……呃,总之就是一切都是他的错。啥也别说了,就是弄他!
于是乎,开头的那一幕就在这些天里,不断的上演着,你说苏老师能有好气儿吗?他甚至因此连原先计划的诸般行程,都被这突兀的变化而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没法儿啊,无论早晚还是什么时候,特么的一出门就有无数的学子士子涌出来,或高声叫骂,或喊打喊杀的,也不知这帮孙子哪来的这许多精神和动力,竟有这般毅力。
特么的都是后世狗仔的鼻祖吧。苏默忧伤的想着,却也只能忍着。他总不能真个去杀人吧?那可就事儿大了,也是暗中那人极盼望出现的场面吧。
所以苏小太爷只能暂且化作忍者神龟了。可他想忍,有人却是从不会有这种顾忌的。便如眼下这位……。
“哇哈哈,默哥儿,我来看你来了。高不高兴,惊不惊喜?”英国公府的后院上空,忽然一个有些尖溜溜的嗓音响彻,直惊的群鸟乱飞、熊吼狼吟……
第796章:我是来帮你的……
朱厚照今个儿很兴奋,比往常任何一日都兴奋。今个儿可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以前倒也有几次偷摸的跑出来,可那其实仅仅只是出“宫”而已,实则仍只是局限在皇城里。譬如他那些王叔王兄家中,动辄就是一堆的侍卫宫女太监跟着,捂得严严实实的,便看个几眼风景都只能从轿子缝里、人群间隙之中。
但是今日,却是轻装简从,一身青衣小帽而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再也没有那份憋屈了。当然,仍然不变的还是“偷摸”这个主题,只不过时至今日,便是被父皇抓到也不会如以前那般严重了。因为,打从今年起,他算是正式出阁了,已经有了外出走动的资格了。
至于说这一年都过去快大半年了,为啥直到今日才想起这一出来,原因很简单。第一嘛,以前没人教;这其二,实在是没经验,出来没目标啊。
咦,慢着!那第一条……对的对的,你没看错,就是没人教。而这次之所以有了这一趟,正是被人教唆的。只是那个教唆的人自己都没留意而已。
你问是谁?还用问吗,当然是咱们的苏小太爷啦。前些时日苏小太爷沦落宫中,两人臭味相投之下,某人吹个牛逼吹的嗨起的时候,顺口溜达出了不少的微服私访的段子简直不要太多了。
于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然后……
看着这突然出现在这个绝不该出现的地方的人,苏默震惊了。嗯,只有惊,没有喜。
再看看伴在左右的张悦和徐光祚二人,两人也都是满脸的古怪和神情恍惚模样,苏默不由的吸口气,试探的问道:“你……你咋来了?你……你爹娘知道不?”
问这话儿的功夫,眼神瞄向身后那个白面无须的家伙。刘瑾脸色苍白着,一脸的生无可恋,却哪里留意到他的眼神。
这小主子今个儿一早兴冲冲的扯着他嘀咕了半天,原本老刘还暗暗开心的不要不要的。瞧,还是咱老刘跟殿下贴心不是。这明摆着是殿下有啥私密事儿要办,旁人不找却只来找咱老刘呢。这是什么,这就是独宠啊。
老刘同志激动的差点要唱起歌儿来了。然后,他觉得自己大抵只能唱一首歌了,比如“走在阴间的小路上”啥啥之类的。当然,前提是他如果知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