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隋大业 第535节
高兴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庭院中充满勃勃生机的花树上,语音低沉地道:“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听见高兴此问,催季舒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答道,不过话出口,心中却更觉疑惑,仔细思量起高兴如此问的用意。
高兴与催季舒的一问一答出自《论语﹒颜渊》,正是鲁哀公与孔子弟子有若的问答,正因如此,催季舒才会张口即给出了答案,这正是体现了孔子“政在使民富”的儒家思想。
“民富,君不独贫,民贫,君不独富。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潢然使天下之有余,而上不忧不足。如是则上下俱富,多无所藏之,是知国计之极也。”
催季舒的眉头皱得更紧,高兴说的这段话出自《荀子﹒富国》,所要表达的意思依旧是“富民则国强”。催季舒虽沒有执当世儒学之牛耳,但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对于儒家的经典如何能不熟悉。也正因如此,催季舒才对高兴的意图更加困惑。
“叔正啊,自先秦开始,到两汉、三国两晋,直到如今,国家的灭亡虽然与昏君当道,佞臣横行脱不了干系,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土地兼并,阶级矛盾,社会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顶峰,国家注定只有败亡一途。”
催季舒一怔,眉头皱得更紧,对高兴所言似懂非懂。
就在催季舒苦苦思索时,只听高兴继续说道:“建国之初,全国土地重新分配,相对來说比较公正公平,然而其后天灾**,再加上贵族刻意收购兼并田地,终有一天百姓无田可耕,那时候所有的矛盾便将爆发出來,国家动荡不安,烽火四起。大乱之后便是大治,如此周而复始,朝代更迭,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业对于国家虽然极为重要,但重农抑商却殊为不智!
‘商不厚,工不巧,农不力,不可成治’,农、工、商三业是社会治理的基础,相辅相成,然重农业而轻工商,却是打破平衡,只会束缚自身的发展。
土地终有限,人口却是不断增长的,总有一天会无田可分,到时候我们该当如何?唯有工农商三者并重,使人有其位,各尽其责,自食其力,社会才会进步,才会平稳。”
说到这里,高兴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皱眉不已的催季舒,淡淡地问道:“叔正,你任山东省长已有三年,我且问你,府库税收,來自农业几何?來自工商几何?”
催季舒一怔,然后道:“农桑十之一二,工商十之**。”
“那当今青州比之曾今如何?百姓可是悉数弃农经商?大家可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社会可曾因此动荡,犯罪激增?”
在高兴一连串的问題下,催季舒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封建时代之所以提出“重农抑商”,除了因为所谓的“重义轻利”,最主要的却是统治者想要将农民紧紧束缚在土地上,供他们不断压榨,体现他们地位的高贵。
士族出身的催季舒对于商人是发自骨子里轻视的,但三年时间,商人所创造的巨大财富却让他艳羡,甚至嫉妒。作为山东的管理者,他更清楚山东这三年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的青州,论人口比之曾今增长了近十倍,但百姓却沒有无田可耕的尴尬,而人们生活却更加富足,府库中堆积的钱银粮草更是如山高海深,青州也沒有动荡不堪,反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以前催季舒也曾为此而惊奇而恐惧,但从未仔细深思过其中的究竟,而今高兴一番离经叛道,振聋发聩的话语却让他万分震撼,对于古人所言也隐隐有些疑惑起來。
“都说商人‘重利轻义’,普及教育,不正可以教导‘孝悌礼仪,伦理道德’,颁布律法不正可以约束工商行为,使他们不敢恣意妄为?况且工商对于依赖于农业,更会促进农业的发展。
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百姓识字读书,才能知法守法,国家方能长治久安啊!”
高兴意味深长地看着催季舒,十分郑重而严肃地说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君,是我,亦是你;这水,是农;亦是工商。”
催季舒浑身一震,高兴所言催季舒虽不能完全理解,但这些话却似乎在他眼前打开了一道崭新的门。虽然只是一道缝隙,还有些朦胧,但他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过去,一窥究竟。
与催季舒的一番深谈,可以说是高兴与当世主流思想第一次深刻的碰撞。
时代的不同,价值体系的不同,使得高兴所发布的各项政令并沒有完全按照他的意愿來执行,是以高兴才会有上面一段惊世骇俗的言论。
按照高兴对山东、江苏两地的掌控,他完全可以强势执行自己的每一条政令,但刚极易折,事极必反,过于强硬的态度难免会让催季舒等人心有芥蒂,对于国家是不利的。
改革必然会轻犯到一部分人的利益,这就需要妥协平衡。而高兴想要达到他的目的,自然不能一蹴而就,唯有徐徐图之,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
春风送暖,大地回春。
在青州市东方数十里外,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山坡上的花草树木吐故纳新,春意盎然,在清晨如丝的细雨中,朦朦胧胧,飘飘渺渺,煞是美丽。
因是山地,远离城郭,是以杳无人烟,然而这山中却是另有洞天。
连绵的山脉中央是一个硕大的山谷,幽静的山谷中座落着一个巨大的城堡。城堡整体呈青灰色,高大而厚重的城墙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尤其是城上密布碉楼箭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极其森严。
在这如烟如雾的春雨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忽隐忽现,自山外向着城堡而來。到得近前,才发现是个极为英俊的少年,伸手敏锐迅捷,似是山中灵狐,白衣飘飘,好不潇洒。
“什么人!”
白衣人并未刻意隐藏身形,是以当他接近城堡五十米时便被城堡上当值的守卫发现了行踪,冰冷肃杀的喝声撕破雨幕,响彻天空,同时还有机簧绞索扭动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显然,若是白衣人來意不善,城上的守卫定会发起最为强烈的攻击。
“我是高兴。”清朗的声音悠悠响起,白衣人也在三十米外停下脚步。
听见高兴自报名姓,城堡上明显是首领模样的人并未有丝毫的放松,依旧警惕地看着高兴,冰冷地说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他寻找光明。”高兴笑着答道。
“印信。”城堡上那首领目光一闪,紧紧地注视着高兴,冷声道。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相貌普通,气势沉凝,漆黑的双目中散发着丝丝冷意。
高兴伸手入怀,然后抖手一扬,一个莹白的物事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落向城堡。
城堡上的首领抬手一抓,便将高兴抛出的物事抓入手中。他低头看去,便见手中是一枚小巧的,只有成人半个手掌大小的令牌,令牌呈菱形,中部是上好的蓝天暖玉,正面雕刻着一条吞云吐雾的神龙,龙纹精细,栩栩如生,背面则是一个苍劲有力的“高”字而在外围则是黄金打造,其上刻着一串阿拉伯数字。
看着手中瑰丽精致的令牌,感受着其上淡淡的温暖,首领严肃的脸庞顿时柔和起來,便连那冷峻森寒的眼中也隐隐多了些暖意,“开门,快开门!”首领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心绪有些激动。
城堡的正门缓缓开启,高兴轻轻一笑,脚步轻易,便踏着湿漉漉的地面向着城堡而去。
“属下零一,参见公子!”高兴跨入城堡时,那首领已经恭敬地跪倒在面前,双手捧着那枚精巧的令牌,声音再度恢复了冰冷,但语气却十分恭敬。
高兴伸手接过令牌,将之重新收入怀中,温和地看着跪倒在地的零一道:“起來吧。”
“谢公子。”零一起身,恭敬地站在高兴面前,身子挺立如松,一动不动,双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可还安定?”高兴一边向城堡深处走去,一边问道。
“回禀公子,这里一切安好,沒有外人知道这里的秘密,里面的人除了鲁大师,也沒有一人出去过。”零一认真地说道。他静静地跟在高兴身后,似是影子一般。
“很好,你们都很好。”高兴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道:“将通行令牌给我,你便回去,我自己进去。”
“是。”零一说着,双手将一枚黑色的令牌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