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07节
屈巫臣传车战、伍子胥筑城改军制、范蠡军改、越女传剑、陈音教射、公输班改战舰钩拒等等这些,都是利用技术优势短期强国的手段,俱是一时兴衰。
种植,当然是一门技术。
或许一些贵族瞧不起,但镇守西河的吴起、主持变法的李悝却清楚其中的难度,并非是有了种子就能解决的事。
尤其是便随着吴起的募兵制改革,这种种植技术的提升也就更为重要。和血统贵族分封封建义务兵制不同,募兵制需要强大的经济为基础,支撑专业士兵。
只是焦禾实在没想到对方会答应的如此痛快,他本以为还需要自己再陈诉一番道理。
他却不知道适巴不得这种新的种植技术传遍天下。
一则是确实可以利天下,让天下少许多饥馑;二则就是这种阳谋之下,血统贵族的经济基础也将不断崩解,新兴地主阶层和自耕农阶层会借此不断崛起;三则农业是城市手工业和交换经济发展的基础,没有农业基础,他所掌握的技术优势根本无法换取更多的利益。
最重要的,中原、三晋这样的国家,越快崛起,三晋崩解就越早到来,中原大战、齐楚秦遏制三晋霸权、以及三晋正式分家也会更快。
越乱,墨者的机会也就越大,也能给墨者更多的发展时间。
一个稳定的体系之下,墨者做事太难。
他又不好将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只能用此物可以利天下之人的说辞说服墨者获取支持同意。
不管是不怀好意的间和谍;还是纯属就是为了发财的商人,适都极为欢迎,恨不能他们明天就把这些新技术传播出去。
没有农业大发展,哪有更多的墨者中坚力量城市手工业者?而一旦新的生产力发展,旧的生产关系又哪里那么容易立足?变革与复辟之下,也会有更多的人认同墨者的道义。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先和焦禾将喝醉的苇抬回到乡亭内住宿之处。
适先问道:“我曾听说,三晋以北,土地已可买卖?用土地获利的人极多?”
焦禾知道墨者的消息灵通,又多听说适在成为墨者之前有两位走遍了天下的夫子,对于适知道的消息并不惊讶,只说确实如此。
三晋毕竟是此时强国,商品经济发展较快,基本和宋国陶邑处在差不多的水平。但是晋国土地买卖的事因为有国家变法的支持,因而土地问题上又和宋国不一样。
焦禾道:“虽有买卖,但多是抵债。三晋定租,又有放贷而食人者。年景不好,便要买卖土地。”
越是改革早的地方,也就越早出现打破井田制份田制下的土地兼并情况,晋国的情况虽还不严重,可是已有端倪。
孟子曾评价过几十年后开始流行的实物地租定租制:一旦遇到灾荒年头,定租是不能少的,于是到年末交完租子连父母都养不活。
不但定族制的弊端已经出现,连高利贷的情况也已经极为流行。
孟子也曾说过,如果定租又遇到不好的年头,就需要开口问别人借高利贷,从而导致越来越穷,最终抛尸山沟之中。
后世孟尝君经常放贷,利息越来越多薛地的人还不起利息,多有逃亡的。
社会看似还处在旧时代,但新时代的曙光已经先以弊端的形式展现出来。
封建社会的定租、欠债、举贷、破产、逃亡的一条龙崩溃体系此时就已经出现,而且成为了社会的大问题。
否则也不可能仅仅几十年后孟子、荀子、韩非都诸子都会提及高利贷和小农破产的事。
适听焦禾这样一说,却不甚在意,这种事想想就知道一会会出现,悲哀感叹无意义,不如想办法去改变。
他道:“若是如此,可见地价并不贵?又多有欠贷而卖田者,他们无以为生,只能租佣谋活。这倒是一个可以取利、又能利于人的机会。你问的正好。”
焦禾急忙做请教的姿势,适就讲了讲破产农户做廉价劳力做经营性地主的致富方式。
适只说三晋之地的事墨者管不来,房贷食人还是土地兼并这种事,墨者尚不能解决,但总可以让那些失田之人不至饿死,也算是行了义事。
焦禾也听出来了适的意思,无非就是在靠近城市或是河流的地方,购买土地,种植作物,将作物换钱。
同时雇佣那些失地和被高利贷逼迫的农户,让他们作为田地劳力使用,既可以让他们不至饿死,自己也有可能积累致富。
至于河流运输,此时也已经形成了规模,之后秦从巴蜀攻楚便沿江而下,以致“日三百里”;而到楚怀王时代颁发的鄂君启的免税通行证,更是表示免税物资装船不能超过一百五十条……
种种这些已有或是尚未有的事实,都支撑着适的观点:在三晋靠河流运输方便的地方、或是直接在靠近城郭附近,做经营性农业生产,是绝对有利可图的。
但前提是要有高超的种植技术。
一个一心想要快点把种植技术变革送出去,以便将来大规模销售铁器能够有足够的人买得起,卖上高价的同时又能发展手工业。
另一个本就是来刺探在吴起李悝等认为这是秘辛事、墨者会当做瑰宝不会轻易示人的稼穑之术的。
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焦禾连声称赞适的想法,对于适做的那番破产、合力、经营之类的内在联系的说辞极为赞同,心中恨不能将这番话全部记住也好回去诉说。
适则道:“只是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如稻无水,岂能收?如麦遇霜,岂不饥?况且墨者直接卖给你们墨玉之类的新谷种子,你们不会种植,又怎么能利天下呢?就算是你们自己,岂不是也是亏损难熬?”
焦禾心说我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细节的,你但说就是。
适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的道义,在焦禾的连声称赞中,适道:“墨者已经将稼穑之术写于草帛之上。然而能讲述的,都要教授乡校孩童,所幸其中的字并不多……墨者又有经说等辞书,又有句读标点之断句,只要认字就不会有歧义的。”
“如你一般的人有不少……我看你们不如先住在这里,学习文字?也好观察这些本地的稼穑之法,将来回去种植致富,亦能传播天下……”
焦禾怔在那,半晌问道:“留下学文字?”
第一三一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十一)
焦禾惊讶于适想让他们这些人学字。
他其实识字,因为他是魏人派到沛邑的间谍。
吴起善用间谍,所以他当得起当世名将、知兵第一人。
几十年前,孙武子就曾说过:“军队人事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不是才智过人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是仁慈慷慨的将帅也不能使用间谍;不是用心精细、手段巧妙的将帅不能取得间谍的真实情报。”
吴起才智过人、仁慈慷慨、用心精细,所以他可以用好间谍。
而焦禾是李悝亲信、奖赏优厚、事情机密,因而他可以做个好间谍。
按照孙武子之分,间谍分为因、内、反、死、生无种,焦禾属于生间,并非因间,所以需要极高的文化素质。
谍字的本意,就是靠嘴炮说动别人的,而此时的嘴炮必然需要认字,而且需要相对人普通民众来说很高的文化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学到太多的东西。
而按照孙武子的定义: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者也。
伊尹、姜子牙,这都属于间谍,而且都是技术型间谍。他们都是在原本的朝廷内为官,掌握着夏与殷商的组织术,熟悉对方的弱点,有人脉可以拉拢内部的不满人员。
吴起对墨者的态度,其实与后世的韩非子是一样的:买椟还珠、爱妾而贱公女。对于墨者的非攻兼爱的说法很不在意,但是却很在意墨者所掌握的技术,但他又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建大功业不可能非攻兼爱。
所以他很希望得到墨者认为的珠宝盒而把墨者当做宝物的珠子扔掉……在他眼里,墨者眼中的珠宝盒才是真正的珠宝,而墨者眼中的珠宝则是可以丢弃的陪衬。
焦禾不知道适所说的这些文字,算不算魏人派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却知道这时候很少有人专门教人学字的。
除了那些开私学的大能,谁又会轻易把这些东西传给别人呢?
他见过苇之前写的几个字,也见过沛郭内四处可见的一些也不知道当地人能不能认得全的字,因而觉得墨者的行为很古怪。
适见他诧异,笑道:“诧异也属寻常,除你之外,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或许识字……但天下的字,都不一样。可是天志的道理,却是天下一样的。既是这样,那便用一样的文字,传一样的天志吧。”
“墨者利天下,也盼着天下文字一统,一如天志。燕人与楚人,沐着一样的太阳、冷着一样的月亮,为什么要写不一样的字呢?”
焦禾拢手笑道:“墨者利天下之心,我在杨朱列子讲学时常听闻,如今见了方知道此言不虚。那便学就是。您的意思是,假如学会了这些字,便能看懂那些稼穑之术的草帛了吗?”
适指着远处一辆正被人推着的独轮车道:“又何止是稼穑呢?学会了这些文字,墨者的所有奇技难道不是都可以学会吗?”
焦禾早就知道墨车的方便,若以此物运送军粮,可以省去许多牛马。又向来知道墨子做车的水平,更在陶邑知道这种墨车做的最为熟练的,是那些和墨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工匠会。
听适的意思,似乎这些东西都不是秘密,忍不住问道:“如这般,我听闻工匠会与墨者极为相近,别人若是学会,那谁又加入工匠会呢?”
适泰然大笑,反问道:“若是有人做出了只需一人便可负百石之车,又非是工匠会的人,您以为工匠会会怎么样呢?”
焦禾知道想要让墨者记住自己,不能装傻,反而要留下印象,于是道:“若其不入工匠会……则杀人而毁车。只是我素闻墨子手艺极高,当年与公输班赌斗,木鸢亦能做,只要能利于人,未必便不能做出更好的车。”
适点头称是,许久道:“墨者代表着最先进的器物的方向,今后一直如此。”
他没有回答,真要是遇到那种情况到底是会选择说服那人?还是选择仿造?
但焦禾也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许是自信,亦或是……骄狂。
然而若骄狂都可实现以致没人能够指责,这骄狂便似乎骄狂的有道理。
几番对答之后,焦禾接到了一张草帛,适在上面随意了写了几个字,示意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麦收之后前往乡校听学文字。
实际上也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带着类似发财梦想的真真假假的商人,一样接到了邀请,丝毫没有太多的防范。
这几日要麦收,焦禾也知道墨者可能没有时间,只让他利用这些时间到处逛逛。
反正只要有钱,乡亭之内都能解决吃住等问题。如果随身携带的黄金,也可以到墨者那里兑换成一些草帛批条,可以在各个乡亭通用。
收麦之时,整个沛县都在一种忙碌中度过。
收麦之间,焦禾也在一阵又一阵的惊诧中度过。
几日后,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先行帮着墨者收割了一片不算大的地。
这块地是按照墨者内部通行的一步宽、二百五十步长为标准亩的一片地,一共二十亩。
墨者的亩,比起百步长为亩的周亩要大出不少。
二十亩的土地被分为了四块,每一块都是五亩。
焦禾不知道这二十亩土地为什么要分成四块,也没有多问。
在清晨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帮着墨者收割这二十亩麦地的时候,焦禾也早早来到了地头,与许多好奇的人一样,观察着这片看起来就能分出四块不同的土地。
最先收割的是一片相较于其余三块较为稀疏的麦田,可即便稀疏比起别处的麦田,长势依旧喜人。
五亩地不大,聚集到沛郭乡的人极多,也知道这是墨者讲道理的田地,帮忙的极多。
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收割之后,跟随在后面的女人孩子一同将落在地里的麦穗收起来,归拢到那些没有做麦垛的麦秸之中。
巨大的石头碾子在马匹的拉动下压着这些麦穗,眼看着那些麦粒在地上越积越多,壮实的男人拿着木头做的锹朝着天空挥洒那些混合着麦草、泥土的麦粒。
正好有风,干净的麦粒就在风中剥离了杂质。旁边的女人则拿着墨者用的连枷,在那里砸那些麦穗。
焦禾暗暗称赞那个巨大的石碾子,这是三晋还不曾有的东西,更别提那些更加落后一些的楚、燕、秦等地。
“此物极妙,可以省去许多人,只要有牛马,一头牛怕是能及得上十余人用木棍敲打。”
他暗暗记下这一样可以省力利人的事物,心想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有石匠都能做。
西河地有许多军垦之田,还有不少僮、仆、奴隶耕种,如果用上这东西,确实能省不少人力,这些人便可以开垦更多的田地。
等到麦粒基本从麦秸中压出之后,包括焦禾在内在场的人都纷纷盯着谷场地头正在称重的墨者。
墨者不用石,也不用釜、更不用豆之类的古怪容器,而是直接用杠杆做的双人抬起的秤来称重麦子的重量。
在场的人都秉着呼吸,期盼着一个他们能接受的重量。
墨者让在场的很多农夫看到了希望,但对于地里的庄稼来说,没有完全收获装入容器之前,那终究只是看到的希望而非真实的实现。
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