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28节
“用本地人,给的钱少了,他们不愿意干,强制来吧,总归不好。沛县是墨者的洞窟,这里的民心不要消耗在这种事上。况且,真要是逼急了拿着铁器往山林大泽里一躲,我们也没办法。”
“用那些大城巨邑给别人‘助耕’的人,他们一则没有土地,二则本身也是做工的,三则他们来到这里就算不想干想跑,也对附近不熟悉。”
“不是说我们给的钱不够多,给的钱放到别处雇佣,已经算是极高了。但相较于沛县农夫的生活,终究还是差一些。三年前,我们可以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会兴高采烈地前来;但现在,我们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还是那句话,这种事不值得消耗民众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宣义部已经尽力了,好容易得到了这些信任,万万不能消耗掉。”
适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沛县发展了,大量的开垦荒地和墨者组织的共耕组,让本地的流民数量锐减,也让本地的劳动力期待佣金升高。
墨者将来要依靠的那群人,应该是工商业者和随着农业革命逐渐形成增多的市民阶层。
但现在,要依靠的还是自耕农,还不具备舍弃他们的支持来完全代表城市市民阶层的条件。
因而墨者暂时还没有收超额税赋,这几年暂时又还没有水旱,农夫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好在墨者放眼天下,而不仅仅是一个沛地,所以招收流民和城邑少地者作为工匠的政策还能维持下去。
墨子同意适的看法,虽然后面那些说的很直白丑陋,但这只是事实,也是利义统一论的墨者必须遵守的准则。
考虑了适的说法后,墨子又问公造铸道:“冶铁炉那边,咱们守城用的那些挖掘地道、水渠用的铁器,准备的怎么样了?”
公造铸拿出一张纸,也知道墨者即将集结一部分墨者基干和沛县义师,前往商丘的事,仔细核算了之后道:“守城的话,应该够用,这样能节省出一些铜做兵器。”
墨子又问道:“适所说的那种,外面是铁、里面灌满火药的兵器,那些铁壳也准备够了吗?”
公造铸嗯了一声,他只负责冶铁的事务,并不管火药的事,说道:“那种外壳也在产,也不用退火,做的不慢。积累了不少。”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有资格知道这些秘密事的人物,所以这些事并不隐瞒。
沛县的义师已经开始了宣传鼓动和动员,讲清楚他们为何而战:很简单,为了能够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因为墨者还没有能力直接翻脸不承认整个贵族体系。
在沛县折腾炉铁的时候,也在密切地关注着天下的局势。
楚人这一次出兵北上争霸是适原本就知道的事,而且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如今的楚王就会被刺杀,楚国将会陷入继承权内乱。
楚人县公群体也已经开始征召本地守备部队,这一次不仅仅是要问罪宋人,更重要的是要给郑、宋、卫三国一个信号:不要和三晋走的太近。
郑伯和韩侯有血亲仇,郑伯又和楚王是姻亲。卫国藏在宋国的北边,思来想去能敲打的也就是宋国了。
原本守城止不义之战就是墨者的重要信条,适虽然不接受,但既然成为了墨者就必须服从命令。
守城不难,难的是怎么通过这次守城达成墨者想要的目的。
两个目的。
一个是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宋公只能有名义上的主权,但是治理权、税赋、政策一切独立,以保证宋公地位和如被三晋和楚攻击会有守备义务来换。
另一个,便是墨子希望利用适弄出的火药等新武器,来一场震惊天下的守城战,让墨者干涉大国内政的能力更上一层。
当年齐鲁交战的时候,墨子就凭借墨者强大的守城能力说服了齐侯退兵,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去鲁往魏。
墨子希望这一次止楚攻宋能更胜一筹,三十多年前劝说楚王已经过去了太久,天下许多君王似乎忘记了墨者守城之术的恐怖,这一次墨子希望能够给天下好战之国一个清晰的教训。
若是以往,可能不过是守城,能守住就好。
但现在,新的武器、铁器工具等,等于直接废掉了十二种攻城术中的七种。
最有威胁的蚁附攻城,在火药武器的面前,将会更加容易被破解。
新武器就是装满火药的铁罐子,外面有引线,点燃后从城墙上往下扔。
用来野战,效果或许不佳,但是用来守城,效果极好。
野战投掷这玩意,需要有公造冶那样的力气,才能不炸到自己、击破对面的军阵。
守城战,只要能稍微扔远一些,站在商丘的高高城墙上往下扔,效果定然显著。
本来适弄出来火药之后,墨者想过用石头做外壳,也想过用青铜。
但是青铜太过昂贵,尤其是这种火药武器完全就是一次性的,扔出去一枚,可能几家沛县自耕农一年的余粮就没了。
如今有了铸铁,很自然地便想到了用铸铁外壳,这样最起码可以便宜许多。
至于到时候到底怎么守,还要看具体的情况。
墨子认为守城中的“上守”,是要出城与敌人野战,野战获胜就不需要守城。
但宋国的军力,不要说一个楚国,可能连楚国的申息之师这样的县守备部队都打不过。
这些想法适都明白,也都清楚,既然墨子希望让火药武器在这次战役中第一次亮相于战争之中,那自己便要完全配合。
适琢磨了一下,问道:“先生,我守城之术虽不精通,但楚人既然知道先生尚在,恐怕未必会选择强攻。如果楚人选择围而不攻,商丘能支持多久?”
墨子伸出两手,比量一下苦笑道:“十个月?商丘那些肉食者岂不知道楚人要来?只是各有掣肘、各有打算,至今还未准备。”
“楚人又不亡宋,也不割城,只是让宋朝聘于楚。这种事……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愿意,很难齐心。”
适想了想道:“楚人恐怕也最多支撑十个月。”
墨子摇摇头道:“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十月围城,楚人固然耽误了种植,但商丘也是一样。吃完了存粮,明年商丘必然大饥,王公贵族又岂能拿出粮食救济?”
“到头来,还是让万余人饥荒。城外又经战火,明年种植也是问题。所以十个月能守住,但我们不能想着守十个月。”
适咂摸出一点味道,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具体的军事部署他暂时还不能知晓,又问道:“如今商丘那边传来的消息,墨者回去守城的事,怕是有人会反对吧?”
墨子听了这话,笑道:“反对也无用。宋国不管是司城还是其余六卿,皇、乐、子等族,都不可能直接来反对墨者,招致我们的怨恨。”
“他们能怎么做?派人来刺杀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能近我身的刺客,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禽滑厘还在,禽滑厘就算不在,会守城的墨者极多,难道他们还能把墨者屠灭不成?”
“况且,一旦刺客败露,墨者怒气冲天,谁敢承受?”
“他们反对与否……没用,也不敢真的出面反对。最多守城的时候,给我们弄些阻碍,到时候为了利天下,我们免不得就要杀些人了。我要回去守城,宋公会给我虎符的,墨者的守城之律令,他们敢违反,那就杀。”
第一五九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二)
墨子说到这,不自觉地笑起来道:“这也算是适你所说的,利用君和权臣贵族的矛盾吧。你的矛盾之说,倒是很有用。”
众人哈哈大笑,适颇为自得地说道:“若是只做沛地事,宋公乐于如此。但不管怎么样,先生,您是不可能做执政、相、上卿或是令尹的,那样就是让怎么成矛,而让君侯与贵族携手为盾了。”
墨子想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行义几十年一直曾抱有过的幻想,慨叹一声。
“适,本来我想着,你用剑、射弓的本事,都不强。就算是你弄出的火药,投掷的时候你也只是中人之资。我本想着,你和高孙子、巫马博留在沛地,主导沛地之事……”
“但我想了一下,你还是跟着一同去商丘吧。在去之前,先把沛地的事能想到的都尽可能做完。”
“守商丘,不只是我们墨者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商丘城内民众、贵族、六卿、宋公之间的那些龃龉。你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在商丘能做许多事。”
适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用剑的本事实在稀松,恐怕都未必如跟随公造冶学了两三年的六指。
他也知道战争无眼,很危险,连楚王这样的高位都被射瞎过眼睛、令尹之类的高官都被半夜摸进帐篷强迫结盟。
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参与到这一场守城战中,而且一定要想办法立下足够的功勋,让很多墨者知道他即便本事不济但也不是怂货,更希望能够立下一些军事上的功勋。
适也知道,如今墨者已经默认沛县就是墨者最后的巢穴了,所以一定要经营好。
从墨子的话中,适觉得墨子对于自己的治理才能很认可,否则不会想到让他和巫马博、高孙子留在沛县。
同时也能感觉到墨子已经逐渐认识到宣传鼓动的重要性,有时候这些东西不亚于数千精兵,所以才希望适也一同前往商丘。
商丘围城战,可以预见会持续很长时间。
商丘作为此时就可以称作千年的古城,自有其雄伟之处。楚人知道墨者的存在,也未必会选择围攻,或许真的要持续十个月甚至更久,引动新一轮晋楚争霸。
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沛县的冶铁作坊刚刚建立,那些新作物的种子也可以小规模推广,可以说一切欣欣向荣。
而幼苗又是最脆弱的,墨者想要维系住这个“巢穴”,就必须慎重经营。
这一次守城战,只会带领沛县的那三百义师,外加一些基干墨者,加起来不过六百多人。
就算冶铁事需要用半征召劳役的方式进行,但距离沛县的极限动员力量还差得很远。
冶铁事是五户抽一,而非五丁抽一,这不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没有强制分家,因而还有更多的潜在力量。
如何利用这些潜在的力量巩固墨者在沛县的立足,这是墨子、七悟害、以及适等部首都必须慎重考虑的事。
一年的时间,太漫长,许多事必须提前定好基调。
这一次召集墨者高层的会议,本就是这个意思,从参加的人数上来看,算是一次扩大会议。
适之前考虑过许多,墨者内部也有进行过讨论,因而此时便不遮掩。
“我觉得这一年,主要做两件事。”
“一个是挖掘灌溉沟渠;另一个就是私田的地契和变革沛地井田。”
“挖掘沟渠,如今条件已经成熟。铁器工具优先满足沛地的需要,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挖掘起来要比别处容易。”
“当年夫差都能令人挖掘邗沟,那时候估计还是用铜、骨、石,现在有铁,又不需要挖掘一条邗沟那么长的河,并非难事。”
“也未必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但一定要尽快开始挖掘,哪怕是分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完成,但不能因为看起来难就不去做。”
“我们毁掉了巫祝,总需要一个水旱不忧的存在。”
墨子点头同意,说道:“你曾说,邺地的西门豹曾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知始’,这话到底对不对,就看沛县的这条沟渠了。”
此时西门豹正在北方经营魏国插入赵邯郸、中牟两城楔子的邺,修水利的事西门豹确实是这样感慨的: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却不能够去想成功之前要做的开始。
从沛地经营冶铁作坊的事来看,这话便未必对了。
适对此笑道:“西门豹说的未必错,我们的办法他在邺地用不了;但一样,他的办法在如今的沛地也用不了。”
“这便是宣义部的作用,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去做、做了后会有什么好处。而宣义部的话能被民众相信,又因为墨者的确做了许多利于他们的事。这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挖水渠的事,宣义部已经做了准备,这个不必担心。具体的河方数、水渠的方向,也提前有过准备。”
“夏收之前、夏收之后,都可以发动民众做这件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要在夏收之前、墨者前往商丘之前做。”
“因为这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要联系在一起做。”
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做,另一部分人此时还并不知晓。
但很快,适就阐明了自己的意思。
第二件事私分公田、承认私亩、征收私亩税、改军赋为税、改征召兵为义务募兵制,这涉及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触及利益,如杀人父母。
墨者需要手中有一支武装,随时准备应对本地受到侵害的贵族的反扑。
不是说要分贵族的地,这没必要,而是斩断农奴和贵族的人身依附关系,这就足以让那些小贵族拼命。
原本公田、赋田作为贵族所有,上面的农奴归属于土地,他们需要为贵族履行封建义务:种植、收获、开垦、狩猎、采冰、烧炭、建筑等等。
君主将这些公田、赋田赐给贵族,换取贵族履行对君主的军事义务,因为车战存在的条件下,驷马战车的拥有者其实和封建骑士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