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46节
昭之埃进言道:“王上,以往就粮,大多秋日少雨。墨者宿麦之法,却在孟仲夏之间,或多有雨。必须抢收才行。”
楚王称是,说道:“寡人也有此意。如今多收一些,就可以少从楚地运来。民夫运粮,也需要沿途吃用,运一担倒要少三担。若能在商丘城外割麦为军粮,最好。”
此时度量衡混乱,各种奇葩的度量衡中,楚国用担作为俸禄的计量单位。齐国用钟、卫国用盆、三晋多用石,各有不同。
楚人经常打争霸战,因此长途运粮这样的事很有经验,沿途的消耗之多楚王心中也很清醒。
这一次对宋攻击,只能胜而不能败。
不只是楚王自己的地位和威信,还有只有商丘投降,才能够动用宋人的力量去帮助北上争霸。
然而面对守城的墨者,楚王心有顾虑,从那高塔上看,城内井井有条,丝毫也不慌乱,似乎随时可以出城发动一场反击。
一旦分兵去收麦运粮,只怕墨者会趁机偷袭,到时候兵力若是不足,又恐被宋人击破以致士气不振。
熊当踱步许久,慢声道:“依我看,还是要攻城的,让城内疲惫,认为我们随时可能攻城,这样才可以集中兵卒去割麦。”
这样的攻城毫无意义,就是为了消耗城内的力量,自然也就要用那些低贱的徒卒。
真正的锐士奋勇之辈,并非是这时候用的。
昭之埃道:“王上,若是这样,不妨用那几日被墨者蛊惑的那些兵卒。”
楚王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高明之处。
一则这些兵卒若是回去,只怕还是会记得墨者说的那些乱礼之言,最好全都死在这里。
二则倒是要借墨者之手除掉这些人,也好让其余楚人看到,墨者并非不杀,相反杀起人来并不眨眼。
略微计议,便定下来该选用哪种工程方法。
蚁附攻城、填平壕沟、云梯冲击、冲车撞击城门之类的办法,如果只靠那些徒卒是不可能起作用的,而且明目张胆,一旦攻不下还容易造成军心不稳。
如此一来,所能选用的,也只剩下挖掘地洞、羊坽攒射这两种办法。
墨者固然善守,但楚王认为这些日子楚军一直做出围而不攻的姿态,城内或许会有懈怠。
再者就算攻不破,那也没什么。羊坽之法,最多不能破城,但依旧可以对城内造成威慑。
地洞挖掘,就算失败,死人也不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引起士卒看到后心惊。
说到底,楚王对于墨者的守城术还是极为忌惮的,就怕全力攻城一旦攻不破,墨者顺势防守反击,又让楚军失败。
楚王道:“虽不全力,但也让商丘城内惊慌,不敢轻易出战,袭扰我们割麦。三番五次之下,城内疲惫,就算知道我们只是佯装,却也晚了。”
帐内贵族对于这个意见也不反对,反正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私兵,也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精锐,这种事交给那些听了墨者蛊惑的徒卒去做就好。
若是徒卒不做,便可以依律而杀,总不会让营地内其余兵卒不满。
每个贵族都有自己的精锐力量,这些精锐力量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因为徒卒这东西只要有封地就可以义务征召。
而打仗若是依靠徒卒,恐怕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在楚人看来战车贵族才是决胜的根本。
……
很快,楚军那日听到墨者宣讲的那部分陈人被集中起来,一部分靠近城墙,挖掘土山堆积羊坽,另一部分则准备挖掘地道。
这两个需要配合在一起做。
土山羊坽需要挖土,挖掘地道也需要挖土,想要挖掘的隐秘,地道挖出来的土都要想办法让城上看不出来。
以往常用的办法,就是假装修建一道掩墙,这样挖掘地道的土就可以假装藏在掩墙上。
而如果修建羊坽攻城,则可以直接把地道的土堆积在羊坽之上,让城内不容易观察到应对的情况。
第一八二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五)
被下令挖掘地道、建造羊坽的陈人,并不知道楚王和贵族们的真正用意,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很正常的进攻方式。
羊坽不可能直接在城下修建,只能选择城上羽箭的射程之外开始,一点点地向前堆积,不断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靠弓手压制城头,逐渐接近。
这在墨家看来是最笨的办法,但所谓大巧不工,真要是堆积成功,反而会对城墙造成巨大的压力。
挖掘地道这种事,也是攻城一方常用,也极为好用的办法。
并不是挖掘地道直接挖到城内,而是挖掘地道靠近城墙的夯土墙基,把城墙挖塌陷。
这种办法若是配合火药,几乎是这个时代的城墙无解的攻城法。
然而,楚人莫说火药,就连铁器工具都不能够齐备,许多徒卒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挖掘。
好在楚人这边也有不少工匠,或是在铜矿、或是在其余矿山,挖洞这种事还是可以做的。
挖掘的那些陈人,多数都是听过墨者宣传的人,之前已经有严令,墨者的那些话都是胡言,禁止在军营内传播,被抓到了要一伙连坐杀头。
后面有人监督,这些人又担心有人告密,因而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根据指挥挖掘着,想要靠近城墙。
……
城内,一名蹲伏在井口,听着蒙着牛皮的陶瓮的瞎子,耳朵忽然动了一下,屏住了呼吸,心头怦怦直跳。
他是瞎子,在商丘城内原本默默无闻。
但墨者这一次征集那些听觉敏锐之人,不但每天可以吃上麦饼,而且若是能够发现了敌人动静,还有赏金可拿。
若是王公贵族们说的,瞎子自然不信,很多贵族会开这样的玩笑,只为一笑。
但如果是墨者说的,瞎子想都不想就相信了,并且确信自己的听力极好,说不准就能得到那些赏金。
真正的黄金,瞎子还不曾摸过,也不知道黄金的沉重,但却听说过黄金的贵重。
这些黄金不是墨者出,但墨者作为担保,将来宋公总会给的,至少瞎子是相信墨者的。
瞎子觉得自己的富贵就在眼前,听的极为仔细。
细微的声音通过土地的传播,在井口放大,又在陶瓮中在此放大,震动在上面的牛皮上,如同一个巨大的听诊器,这些耳朵敏锐的瞎子正可以分清楚其中的方向。
瞎子轻咳一声,旁边立刻有墨者过来,手中拿着一支矩尺,在旁边适树立的方位盘上确定了方位,铺上一张草帛,静静等待着瞎子的指点。
常年的黑暗生活,让瞎子练就了一身听声辩位的本领,不只是能够听到声音,更能够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
旁边的墨者并非是第一次跟随这些瞎子们听动静,但却还是第一次按照书秘吏的指示,用矩尺定准方向,再把方位画在草帛上。
以往,都是靠瞎子听到动静后,利用不同的井口来判断哪口井离得最近,以此来确定敌人挖掘地洞的位置。
但这一次,适却说不但可以判断位置方向,还可以大概判断出敌人的地道挖掘到什么地方了。
这说法,墨者大多相信,他们早已懒得震惊,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巨子也相信,那他们就只好照办。
几十步外、百余步外,那些耳朵敏锐的瞎子们,各自听到了不同的动静,而那些跟随的墨者也将这些动静一一绘制在草帛上,标注出方位。
一间大屋内,适正和书秘吏的一些人,还有几个木匠在忙着制造一些测量的工具。
他的身后的大幅纸张上,画着一幅商丘的简单地图,上面标注出城外的各种标志。
敌人的瞭望塔、墨者留下的测量距离的巨石、一些河流、标志性的田地、不可被移平的小山丘,等等这些。
这张地图上,标注着一些奇怪的小方格,用来测量距离,上面画满了一些细线。
适正和几个木匠尝试着弄一个小的水平尺,还有一个半圆形的刻度板,用来计算角度,以便计算距离。
这些工具都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但都是极为简单的,所差的就只是一张三角函数表,可惜这东西要弄出来需要大量的人手和巨量的时间。
也幸好墨者守城要用,否则大炮弄不出来,三角函数的发展也不会那么快,有时候战争真的是数学的推动力之一。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能用尺量来大概计算的办法,来计算一些误差有些大的正弦余弦等等。
适正忙碌的时候,一名墨者拿着巨子的手令走进来,在适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适跟随而出,来到墨子的军帐。
里面,墨者齐聚,适猜到可能出了事。
待无关人等退出后,墨子笑着指了指城外道:“楚人靠着修建羊坽掩护,实则在挖掘地道攻城。适之前曾说,楚人可能会佯装攻城,来掩护割麦,看来倒是说中了。”
说到这,墨子有些不满,啧了一声道:“三十余年前,我在楚地与公输班相斗,这挖掘地道攻城的手段,我已经说过。”
“按说,当年听我说过的那些人,依旧还有不曾逝去的,怎么还敢这样攻城?这是令我不满的。”
众人都笑,适大约也能明白墨子的不满在哪:我已经告诫你们这么做没用,你们还这么做,这分明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种一种极为骄傲的不满。
墨子抖了抖手中的几张纸,说道:“适,你且来。这是按你说的,画出来楚人挖掘地道所听到的方向,你要尽快弄出来位置。”
适接过那几张纸,样本足够多,靠连接线的方式找交叉点,大致上是可以提前判断出来的。
公造冶笑道:“先生曾说,应寇,急穴。穴未得,慎毋追。”
“在敌人的地道没有确定方向之前,守城一方万万不能提前挖掘,一则是容易听不清楚,二则也容易挖错方向。”
“我曾随先生守城,敌人刚刚挖掘的时候,很难确定,若是你能,倒是又立下一功。”
公造冶并非恭维,穴未得,慎毋追,这六个字若是做不好,很可能就是敌人的洞穴都挖过来了,这边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没提早一分准备,就可以多占据一些优势。
墨子听了公造冶的话,却笑道:“适的功劳,早已立下,又岂是现在?只是他之功,多隐于不明,我这个做巨子的,却是可以看到的。”
“如今我们有铁锹、铁钎、铁铲之类的铁器,挖掘泥土甚为便利。想来楚人也未必都用铜器,这其中挖掘的速度就大为不同。”
“只是常人又哪里会注意到这样的功劳呢?”
公造冶拜道:“先生所言,弟子这才明白。正是这样的。”
适谦虚了一番,说道:“先生,既然可以提前准备,先生又准备怎么对付敌人挖掘地道呢?”
墨子对于守商丘,并无压力,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许多守城之术传下来最好。
适等人也只是大概听过,但是对于一些细节终究掌握的不如留在沛县的禽滑厘。
原来,墨子对付地道攻城的手段极多。
大体上,有四种。
小股精锐在地道内突袭;靠毒烟熏;用水灌;靠短弩射。
短弩是墨家的机巧工匠所制,最适合用在地道之内这种狭小的地方使用,射速极快,但是威力不大,地道内大多也不会披甲。
适听了一阵,进言道:“先生,若是楚人以地道挖掘,先生若是破除此法胸有成竹,不妨还可以用些别的手段。”
“若在地道之内,宣义部的人也跟随前进,靠用烟熏的办法让敌人逃窜,但在逃窜之前又多说一些道理。”
有人质疑道:“适,你的道理是说给那些庶农工商的,却不是说给士人贵族的。若是地道挖成,第一批攻来的,可能会是士与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