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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49节

  这时候尚无十三岁杀人的秦舞阳被吓得两腿发抖的故事,但是一些市井游侠真正见识到万军厮杀的时候,也会常有紧张不安转身便逃的举动。

  在市井杀人,与在军中保持镇定,并非是一回事。

  适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便道:“先生,这一次既要彰显我墨家手段,守城之术已经不必,先生前几日已经再一次重演当年之事,而楚人再无公输班。”

  墨子考虑后说道:“正是这样。你有急智,但怕以力压迫,总要几个人跟着你去。”

  “这次你且去,那些急智的事由你应对,而力之事,则让公造冶跟着。其余再选二十余人,定要全面,定要让楚人知我手段,以让他们以为我们只是为了吓唬他们不敢攻城,再说一些引三晋救兵之类的话,不要让他们察觉到我们的意图。”

  “那些俘虏,也挑选少数一并带回去,让楚军知晓我们言而有信。也好让楚人不动下扣押你们的心思——全军皆知你们是送还俘虏的,若是再将你们扣押,楚王面上也不好看。”

  种种细节又商量之后,墨翟又看着适道:“你此去,若是还能再做成一件事,那便极好。”

  适问道:“先生请讲。”

  “那日所立之高塔,夜里纵然月圆,依旧不清晰。你若能引骗楚人在上面点燃油火,日后之事又多了几分胜算。”

  墨子说完,也知道此事难做,既要说服诱骗楚人,又需要让楚人察觉不到墨者的真正用意,难度实在颇大。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办法,但向来觉得适有急智,因而说出来希望适能想个办法。

  做不到,也没什么损失。做到了,便是意外之喜。

  适想了一下,笑道:“先生这是嫌弃那高塔还不够显眼,便要楚王想办法让自己亮起来,好让我们更方便一击即中?”

  墨子笑了笑,也不说话,适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便道:“既是这样,弟子尽力而为。”

  ……

  两日后,公造冶为正使、适为副贰,跟随了二十余名墨者,外加一部分楚人的俘虏,打开小门,乘车押送着俘虏前往楚人大营。

  适手中带着炭笔和纸册,将所言所闻一一记录,还有两名伪装成车夫御手的书秘吏墨者也在暗中观察,将有用的消息记下来。

  公造冶在一旁,看着适停了手,笑道:“一会楚人便会来迎,我怕他们会弄出什么阵仗来吓唬我们。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你年纪轻轻,却已经在万人之前张口即言。”

  “我们是去做事的,不是去打架的。我虽为正使,但只要不打起来……想来也打不起来,还是你这个副贰拿主意。”

  “先生叫你去,你可明白先生的用意?”

  适将那几张纸仔细收好,藏在马车内的一处暗格之中,回道:“无非三件事。”

  “劝楚人退兵这种事,先生若是认为可以,早在楚人围城之前就会派人去了,又何必现在?所以这三件事并不包含此事。”

  “其一,是让我观察楚人营地的动态,可以更为准确地知道楚王、左尹、司马之类的高官的营帐在什么位置、记住他们的模样、防止将来他们更衣而逃。”

  “这是咱俩要做的。我一直在观察楚人营地,而到时领着义师与墨者出击的还要是你。”

  公造冶点头,叹息道:“我曾随先生见过楚王,只是当年的楚王已经死了,这新的楚王还不曾见过。”

  适大笑道:“若是这件事做成了,日后谁人不知你公造冶之名?昔年曹沫也是靠着会盟之时劫持齐侯,你若做成,便是万军之中俘获国君,天下好战之君,谁人还敢把巨子的话不当回事?”

  公造冶想到将来若做成之后的场面,心中豪气顿生,轻拍马车道:“若做成此事,我便可以去见一个故友,告诉他真正的勇是什么。”

  说完,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疤,适一直想问,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此时公造冶既仍不说,他便顺着问道:“昔年骆猾厘不知,你以木棍说服,难道你那故友竟不能如此?”

  公造冶难得地郑重摇头道:“不能够,此人剑术与我不相上下,勇气无双,然而只知小义不知大义。我曾劝过,他只说我若能做出君子之勇,再去与他说话。”

  适还未见过公造冶的剑术,但骆猾厘的剑术却是见过,心中不知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市井人物……非是市井人物,只怕也不能如公造冶所言知小义而不知大义。

  公造冶思索一阵,不再提这件事,适又道:“其实剩下两件事,甚至第一件事,都是为了咱们最终的目的。”

  “其二件事,便是想办法让楚人相信墨者只愿守城,让楚人放松警惕,不会想到我们准备穿阵攻击,挟持王公。”

  “其三,便是为了想办法让楚王的位置更加暴露,或者说夜里更加方便我们突袭找准方向。”

  公造冶想了一下,说道:“我想的目的不止这三点,但实际上却夹杂不清,真正论起来还是这三点。这件事上,我不如你。”

  适笑道:“如此来论,世上岂有全能之人?即便先生,依旧射术不精。但天下事,只要能做到如先生所言人尽其用各尚其才,便可大治。”

  公造冶叹息一声,问道:“于第三件事,你有多少把握?”

  适摇摇头道:“尚需交谈之中知晓楚王的性情,才知把握。只能尽量。”

  ……

  待适等人进入楚军军营,早有人前来,倒是也没有为难众人,一应礼节俱全。

  适跟在公造冶的后面,一切礼节由公造冶应对,自己则暗中观察楚军的情况,牢记于心。

  楚人对于围城还是有经验的,也修筑了一些简单的防止城内偷袭的阻碍,但问题并不大。

  有人引领着这些墨者,进入到楚营之后,先行将俘虏交了出去,又趁机宣扬了一波墨者的一些不怎么激进的道理,楚人碍于情面也因为这些道理并不是那么激进,也就没有管。

  引导着这些墨者进入到楚王营寨的时候,公造冶回头看了一眼适,两人互相点了一下头,这营寨果然就是当初墨者帮着楚人选择的地方。

  旁边就是那座高高的木塔,上面正合适作为指挥号令的地方。

  巨大的牛皮帐篷外,站着不少持剑勇士,乘广战车也在一旁,这时候都是负剑上前,也算是一种对士人的礼仪。

  进入帐内,贵族环列,也没有故意做出惊吓。

  见礼之后,适悄悄看了一眼正位的楚王,三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极为精壮。

  分宾主坐下后,各有介绍。

  适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不想楚王先声夺人,朗声问道:“传闻墨者利天下,今日我有一问,不知你们可能解答?”

  楚王环顾一圈,缓缓问道:“天下恶乎定?”

  有墨者转述之后,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定于一!”

  墨者内部自有规矩,这一次对答的问题,都是适这个副贰做主,立刻边有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定于一。”

  楚王或许是没想到墨者会这么回答,原本还想要说服墨者认同,却不想墨者直接回了一句定于一,心中暗喜。

  于是问道:“既你们认为天下定于一,又为什么要守城呢?你们一边说希望利天下、又知道天下定于一,却又帮着宋人守城。这难道不是一个人喜欢吃甜,却不吃柘而去吃盐吗?”

第一八六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九)

  楚地有草,其名为柘。榨汁而饮,其甘若怡。

  楚王所说的柘,就是甘蔗,百年后三闾大夫做楚辞曰: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柘浆者,便是熬粘稠的甘蔗汁,这是楚人特有的一种烹饪材料。

  楚王的言辞,经由墨者的翻译,传到了适的耳中,而负责翻译的人之前只是听说过柘,却因为沛县的特殊物种,可以翻译的更为准确。

  柘早已有之,但在周的雅音之中,却不是甘蔗,而是一种可以做弓箭的树木。

  只是沛县种植了许多玉米,每年秋天收获之后,许多孩童都会拿着那些收获后的玉米秸秆,咀嚼着里面的汁液,发出阵阵甘甜的赞叹,适便在《山海经》的故事中,虚构了一个名叫巴巴多斯的国度,超越了空间后又超越了时间。

  只说那个神秘国度的人种植柘,可以榨汁为糖,其白若雪,非是麦芽糖怡,由此转运各国云云。

  甘蔗长得和玉米并不一样,但在听说了这个故事的墨者耳中,便和玉米有了几分相似,也能想象到孩童们一截一截地拿着柘节咀嚼的模样。

  所以他们翻译的时候,无比顺畅,也没有去思索墨家是否有“天下定于一”的说法……

  他们相信适,也相信适能够做出足够明确的回答,而且一定是符合墨者之义的回答,所以他们心安如井水。

  楚王举出甘蔗和盐的例子,也并非是早已思考好的,而不过是因为他喜欢吃甜食、最喜欢楚地南方进贡的柘浆,于是有了这样的比喻。

  在他看来,柘浆便是世上嘴甜的东西,一如盐便是咸的代表一样。至于咸与甜,是不是如同墨家定义的“利与害”、“赏与罚”一样是相悖词,他并未考虑,甚至于天下人也不会如墨家这样去考虑……甜和咸是相对的吗?

  这个例子举得随意,但那句“天下恶乎定”的疑惑,却不是瞬时想出的,而是早在准备与墨者会面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的一句话。

  当日便问群臣,没有人敢和墨家的人争辩以免自寻其辱,楚王只能自己想办法。

  春秋的义、师出有名之类的说法,此时还有遗留,楚人这次出兵的名,便是宋人背盟。

  但理由这种东西,只是借口,正如当年齐桓之时争霸的时候,就因为楚人没有进贡缩酒的苞茅,便联合诸侯进贡楚人一样,那不是理由,但需要的时候就是理由。

  楚王很欣赏这些墨者的才能,也希望墨者能够为自己所用,成为自己对抗贵族的班底。

  这时候改革极为困难,燕国国君为了对抗贵族,自小培养了一群“基友”伙伴,想要这些“基友”们长大后能够攫取贵族的权力,但最终还是失败,还落了个昏庸而近男宠的名声。

  楚人作为公族势力太大而削弱的代表,这种改革比想象的更加困难,熊当作为雄主,也读过墨家的一切集权的学说,又见识到了墨家的手段,因而对墨者生出了招揽之心。

  于是他才想到了用墨者范畴的利天下的说法,来说服墨家。

  如果不用利天下的说法,就算是他能找到别的理由,但墨者依旧不可能为他所用。

  原本,他是想要和墨者辩论利天下的基础,是要天下定于一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定于一”,这让楚王一时间有些错愕,那些准备了好久的说辞似乎完全用不上了。

  他仔细地看了看跪坐在侧面的适,之前已有介绍,心道:此人如此年轻,这一身学问倒是惊人。只说他先随两位隐士学习,我遍问群人,竟均不知有那样的隐士。

  但楚王也不疑有假,很多学问他看过之后,有茅塞顿开之感,一些问题显然也不是一个商丘城的鞋匠凭借自己能够知晓的,而那些新奇的谷米更不可能是凭空产生的。

  楚宋并非郑韩之间的血仇,这一次围宋还是为了争霸,因为对于守城的墨者,也没有仇怨。

  楚王察言观色,见墨者对于适开口便答毫无疑惑,心知适便是这一次墨者说辞的头面人物,便迎头问了那样一句:你们墨家认为天下定于一,却又帮着弱国守城,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跪坐于地的适,真的几乎就是下意识地回答,这种下意识不是历史观所带来的,而只是前世背诵课文留下的习惯性反射——天下恶乎定?定于一……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知道这句话必须解释清楚,而且要在墨家的框架之内解释清楚,否则就算解释清楚的,对自己也是毫无用处。

  好在他环顾四周,发现包括公造冶在内的人,都没有疑惑。

  或许,这些人已经习惯了适掌握墨家许多道理的解释权,已经习惯如此,所以并未疑惑,而是坚信适能说出极好的理由。

  这种信任加在适的身上,适飞快地思索,只怕思索的太久有些尴尬冷场甚至先在气势上输了,于是先仰头大笑数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废话。

  笑声不必翻译,但那些场面上的废话却需要翻译,翻译便需要时间,也就给适留出了更多的思考时间。

  片刻后,适答道:“您恐怕不知道墨家有大故小故之说。”

  楚王问之曰:不知,请教。

  适对曰:持剑而斩人头,则被斩必死。而死人,一定就是被砍头的吗?这却未必。被砍头的人一定会死,但死的人不一定是被砍头的,这您能够理解吗?

  楚王点头表示可以明白,适又道:“天下想要安定,一定要定于一。而定于一,一定会安定一定可以利天下吗?这却未必。如果国君执行的是后羿、夏桀、商纣的律法,那么就算天下定于一,难道就可以利天下了吗?反过来,如果天下不能一,诸侯纷争,凶兵四起,这一定不能利天下。”

  “所以,若利天下,必定于一。而定于一,只是利天下的基础,却不能必然利天下。”

  楚王却笑道:“寡人闻齐人好赛马,有良马两匹,甲乙为名。纵然神骏,难道能够与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相较吗?”

  此八骏,乃是《穆天子传》中驾车前往埃及的八匹神驹,此时文化生活匮乏,墨者的文章也多传于楚都,楚王自然读过,也曾幻想过自己有这八骏。

  他以《穆天子传》中的八骏做比喻,也是一种结好墨者的想法。

  他没指望墨者就此纳头便拜,也没指望墨者与他结好就放弃守城,那鲁阳公与墨翟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鲁阳公想要攻打郑国的时候,墨翟依旧表示就算你是我朋友、视我为先生,我也照样去帮助郑人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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