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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74节

  “我梦到,子田躺在卢门之外,头朝着北而脚冲着南。我变成了一只大乌鸦,栖息在他的身上,我的尾巴正对着桐门。这是什么意思呢?”

  卢门是宋城的东门。

  鲁哀公二十六年,宋国尚且强盛的时候,曾在左传上留下过一笔,卢门由此被记录于史书之上。

  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

  如今从郑国宫室里抢回的椽木,还在卢门之上,虽已久远,却还未腐朽。

  公叔岑喜不是第一个做这样梦的人,当年做这样梦的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政变。

  至于岑喜是真的做了这样的梦,还是并没有做过这个梦只是说出来让众人听,意义都是一样的。

  岑喜或许知道这个梦的涵义,或许不知道,但重要的是有人此时站出来解释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太祝知道该是自己把话接过去了,于是恭喜道:“这是个吉兆啊。真正善于卜筮的人,未必需要龟甲。”

  “子田北首,是谓失国。君梦里化作乌鸦,头于卢门而尾于桐门,这正是玄鸟之血的预兆,只有您才能够救宋之社稷啊!”

  太祝又用自己所知道的种种,解释了一番这个梦的涵义,又说当年公子德也做过这样的梦,于是才有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政变成功。

  在场众人早已血誓,如今利害都已清楚,机会也已来临,这个梦的解析无非就是在做进攻的号角。

  众人再无疑虑,小司寇便道:“如今城内民众,都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已经对守城不满,生怕再有折骨而炊之事。”

  “我也已经遣人多多宣扬,一切都是子田的错。民众未必信服我们,但却已经怨恨子田,所以是时候换个国君了!”

  几十年前那场政变之前,各家的利益都早早分配,最终达成了三姓共政的协议。

  正因为有那个协议,导致宋公求楚人定公室的时候,商丘城贵族都极为不满。

  如今利益的分配早已谈完,子岑喜答允自己若是成为国君会答允各家的要求,而各个贵族也知道子岑喜势力不足,所以答应了就要做,否则依旧坐不稳公爵之位。

  太祝又道:“昔年有老彭之类的隐士,做歌谣曰:斩衰之后,会葬之终,兄终弟及还是嫡子继承尚未可知。”

  “先公薨于任地,于此尚不足斩衰期。公叔又做卢门之梦,这正合天命,正应天意!”

  “民众已经不满子田,我们便可以动手了!”

  大尹点头道:“正是。如今楚人攻城甚激烈,墨者无心管辖城内之事。皇父钺翎亲自上城巡视,他们知晓若是城破司城皇一族必然灭亡,所以他们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死士甲士。这正是自取灭亡啊,难道楚人不能破城,城内就不会出现变故吗?”

  小司寇略微有些犹豫,问道:“可司城皇如今在城上,与墨者一同守城,我只怕墨者会相助于他。”

  大尹笑道:“谁守城,墨者就相助谁。问题是,若是城不需要守了,那么守城之人就又只是原本的人了。现在皇父钺翎是守城巡城的皇父钺翎,而若新君决议不守,那么皇父钺翎也只是司城皇之子,墨者又怎么会相助于他呢?”

  最终的这番话,解答了众人最后的疑虑,大尹再次与众人盟誓,随后道:“今日便可发动了!”

  ……

  中午未到,各个贵族宅邸内的私兵、甲士纷纷上街,身穿皮甲手持戈矛短剑,于城内横行。

  尚未征召在城墙之下的民众看着这忽然冒出的数百人,并不惊慌。

  他们政变看得多了,早已习惯,看今日的局面便知道又是一场政变。

  既是政变,有些话还是要讲的。

  甲士们列队之后,在城内耀武扬威,先声夺人。

  而参与政变的贵族们则选出了能言善辩之士,在城内大声宣布种种问题。

  “子田无礼于楚而贰于晋,才招致了这次楚人围城。这都是子田的罪过,这是要让宋国陷入陈蔡等国的绝境,断绝了祖宗的祭祀,这是罪过,是天帝所不能容忍的。”

  “司城皇进献嘉禾于韩赵魏,让楚人震怒,所以这一次要惩罚的只是无礼的子田和司城皇。”

  “难道他们的罪过,要让你们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吗?这是不对的,所以,请驱逐国君,与楚人成盟!”

  这种宣布,在国都之内总会有很多人听。

  如今各国政变频繁,而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更是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发生过数不清的国人暴动。

  不说当年郑、卫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驱赶了国君,便是不久之后郑人也会因为不愿意怒楚,四万征召的郑人宁可投降楚人也不战斗。

  民众们本就已经不满,城内的民众和城墙下的民众一样,都听了墨者宣义部的宣传,潜移默化之下原本守城是有利的。

  如今代价更大,他们便心怀怨怒,根本不想要去守城。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城墙之下组织起来的民众,被宣义部揭开了最后的窗户纸,将问题指向“争取利益”。

  而城内这些适刻意没有去宣扬的人,尚且还处在“接受不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层面上。

  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

  贵族们先告诉了,所以他们很快就被煽动起来。

  听上去,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国君不触怒楚人,楚人为什么会北上围宋?如果司城皇不进献嘉禾,楚人为何震怒?

  没有人告诉他们,不管是否触怒,楚人都会为了争霸而北上,所以贵族们宣扬的这些道理,便听起来很有道理。

  混入人群中的死士们在民众混乱之际,高声喊道:“对啊,凭什么让我们因为国君的罪过而要承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苦难呢?如果国君不能够对社稷和民众有利,那么国人就该更换掉他们!”

  原本民众就不满,只是没人愿意冒头。

  有死士这样一喊,那些城内的民众只当也是普通人,有人带头,那便跟着喊了几句。

  但要是让他们出面去围攻宫室,暂时还不到那种程度。

  况且,贵族们有自己的私兵,也完全不需要民众参与,只是需要民众不反对从而发动政变即刻。

  数百甲士集中起来,几多贵族驾车,引导甲士,朝着宫室的方向气势汹汹而去。

  后面尾随的民众,则多没有持带任何的武器,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城内发生的变故,很快就有忠于宋公的人返回宫室,告知宋公。

  数名近侍在旁,一些亲晋之属也在附近,那名曾去见过墨翟的急忙道:“此时民众汹汹,大尹等人借机举事,这是不能够不提防的!”

  “君上不若出面,告知民众,愿意与楚人成盟,哪怕学齐侯鲁侯为越王驾车,让楚人飨于商丘,也总好过被他们驱逐啊!”

  年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爹刚死当年就改元的子田,哼声道:“与楚人成盟?这是不可能的!”

  他有自己的血气,也有想要让宋国恢复襄公霸业荣光的梦想,所以看不起朝晋暮楚的父亲。

  他觉得自己堂堂公爵,玄鸟之后,商汤之裔,为什么要去朝觐一个楚之蛮夷?

  朝觐周天子,总算有些颜面,终究当年周人只是“帮助”商人驱赶了无道的商纣,宋地还是商纣兄弟的封国。

  如今情势逼迫,他却已经死硬,看着一众惊慌的近侍亲属,怒声道:“我今日与楚人成盟,难道晋人明日就不来问罪吗?”

  “难道我这一国之君,今日与楚子驾车、明日为晋侯参乘,你们这些做臣的脸面上有光彩吗?”

  他不会称呼楚人为王,那明明是子爵,哪里有资格称王?

  子田虽然自傲有雄心,却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今日与楚人成盟,明日晋人就会来讨伐。

  什么无礼于楚而贰于晋之类的话,骗骗傻子还好,就宋国这个位置,当年就算结好晋楚,还不是一样要被征伐?

  他这番话,说的众人脸红,子田又道:“如今若是能守住商丘,你们可知将来如何?”

  他起身,正衣冠,手握佩剑,大声道:“只要守住商丘,楚人、晋人都会知道,宋国不好攻打。我们还有当年华元大夫促弭兵会的机会。”

  “若是直接投降楚人,哈!晋人来了要不要投降?我这国君还做的有什么颜面?你们这些做臣属的,不去想着邦国强盛,却想着怎样投降,这正是宋国被攻打的原因啊!”

  许多近侍纷纷抽剑道:“君辱而臣死,我们不会让君上承受这样的屈辱!”

  却也有人暗暗叫苦,心道:“如今政变就在眼前,马上就要攻破宫室了,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纵有雄心,可你被驱逐了,雄心还有何用?再者,难道被驱逐的侮辱,就要比给楚王驾车要强吗?”

第二二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五)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这话,子田带着年轻人的傲气说道:“被驱逐,难道就没有复位的机会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卫公郑复位之事?去国出逃,并不是侮辱。而如果给楚子驾车,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当年卫成公因为夹在晋楚之间,站错了队,得罪了晋文公,国人害怕晋人报复,于是驱逐了国君。

  姬郑也是命大,更是胆大,甚至有些……天真。

  当时晋文公已经能逼得周天子一起会盟狩猎,卫成公姬郑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里请求回国夺回君位,被晋文公派人下毒。

  还在姬郑贿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终像晋文公认错,得以回国,诛杀了政变上位的卫侯,重新复位。

  这种事多的事,便是宋国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奋了人心之后,又狂笑道:“况且,城内尚有墨者,城墙上尚有甲士,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吗?”

  众近侍都知道墨翟的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条,劝说道:“君上,难道墨家会在意替换君主这样的事吗?”

  那些近侍近属又道:“墨翟当年在城内讲学,可是谈过若是换个君主能利于百姓,那就要换。不但要换,那个被推举出来的君主若是推辞,不但不是美德相反还是脑袋有病,是假仁假义……”

  子田闻言,大笑道:“我岂能不知?当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难道就没有教导过我吗?”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会参与政变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这样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听着外面远处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不屑道:“可你们却忘了,此时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碍守城的,斩首!”

  “只要我不投降楚人,我还是宋公,印玺还在我的手里,只有我能命令不守城!”

  “那么,只要商丘还要防守,这些在城内作乱的人,难道就不是妨碍守城吗?所以,依照墨者的禁令,这些人是要被杀死的。”

  “外面那些人,我的叔叔、大尹等人,或许说要更换国君。但是,在更换之前,我依旧是国君,国君不投降,以重信义著称的墨者就会继续守城,那么我便无忧!”

  “我又为什么要害怕呢?他们更换了国君,才能下令不守城。但在更换之前,墨者难道不会先杀死那些妨碍守城的人吗?”

  子田心道,我早就对那些贵族,对自己的叔叔不满了。

  只是他自己刚刚即位,势力很弱,不能够对抗。

  城内有墨者这一支公正的力量,本来不可能为他所用,但是正好借助今日守城,可以借他们的力量消灭掉那些威胁。

  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固然,他的叔叔在等机会,大尹在等机会,他子田又何尝不是在等机会?

  便是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原本在政变这种破事中绝对中立的墨者,以妨碍守城的犯禁之罪杀掉自己的叔叔,这正是完美的选择。

  子田知道,自己想要做事,想要强盛邦国,就必须除掉那些威胁巨大的贵族。

  于是选出了亲信勇士,叫他们立刻前往城头,寻找墨子,只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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