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2节
适知道公孙泽死了,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冲着公孙泽点点头,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却活于战国。”
……
不久后,宫室之前。
沛县义师与民众持戈矛而立,将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开百尺距离。
为首的几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这些人外,两边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宋公被甲士护卫着,痛恨于那些叛乱的贵族。
六卿等贵族,则痛恨着出现之后将他们的计划破灭的墨者与民众。
民众们则盯着宋公,只待宋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立刻反戈一击。
公造冶持剑,站在前面,适紧跟其后,冲着在场众人说道:“今日罢兵罢斗,是墨者做保,应民众之请,为商丘之利。谁还有什么反对的话吗?”
众人听着远处城墙传来的阵阵楚人攻城的声音,看着这些丝毫没有回头张望城墙的墨者,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终究没有任何反对的话。
适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说道:“今日之事,墨家众人共商大义,同于巨子,巨子遣墨家书秘吏拟定抄录,为此罢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还请诸位静听。”
“其一,今日之事,各为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均无罪。十年之内,众卿、大夫之封地、官职保持不变,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约之内。”
“其二,十年之内,国君与卿、大夫不得相斗。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罚。”
“其三,此次内乱战死之人的抚恤与葬礼,由君上与参与之六卿大夫同出。”
适念完后,众人均是松了口气,以为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条件。
极为简短,也只有短短三条,听起来只是一个盟誓的内容,是为了双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现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些贵族。
至于说保持十年之内封地俸禄与官职不变,他纵然有心,那也无力。顺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于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来自己十年之内恐怕还没资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与封邑占据优势,十年积累,纵然不会让自己的优势变大,那也不会减弱。
况且,自己的目标从不是现在叛乱,而是按照皇父钺翎所想,利用三晋援兵,问宋公请求政事的惩罚权。
至于其余六卿,也明白这种机会失不再来,现在已经失败,那么不被处置就是最好的结果。
墨者提议罢兵,那么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这条件看起来是有利的。
至于最后出钱安葬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场贵族均不曾想,怎么可能会有对三方都有利的条件?
适见众人并无异议,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诸君何意?”
众人点头之后,适又掏出一张纸,只是这张纸却比刚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适念道:“既说到,这次罢兵是为了商丘百姓,而国人有干政之权,也有获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罢兵,并无他意。”
“可民意不可违,昔年夏桀与日同丧、卫侯出国、莒子被逐,均是违背了民意。”
“现,商丘之民众,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却还不知道具体如何,请听。”
民众多不识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东西只是墨家的宣传与引导。
在场众人听了适这样一说,这才明白过来,只怕今天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适清了清嗓子,念道:“经商丘民众共商,委托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开战,商丘民众拒绝服对外征伐之不义之战,但对守卫之战必尽全力。”
“其二,乡校,乡射,墨者祭堂,议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闭禁毁。”
“其三,商丘之公田军赋,摊入私亩,固定税额,君主不得随意加税。”
“其四,凡国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询政院,分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选四人。君上可自选六人,非士与大夫不得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万户,以邻里划分,选乡间有望者六十人。”
“凡开战、加税、征伐、劳役、制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询政院共商。”
“具体细则,与战后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与庶人院相合同义,方能执行允许。”
“其五,非有紧急事,每年春祭之时举行一次。庶人院之选,三年一次,期间俸禄与上士同。”
……随着适一条条念下去,宋公子田的脸色并没有难看,在场贵族也没有目瞪口呆,都城国人有参政权,这是春秋时代就有的传统,小司寇的职责就是如此。
第二三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五)
宋公本身,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宋国还未变法,也未曾加强集权君权。
相反,宋公对于民众参政这件事,还是有所期待的,现在他需要民众的力量来制衡贵族,至少可以保证他的国君之位可以稳固。
而贵族们对于这个条件,也没有太多不同意的地方。
这个条件,只关乎到商丘城内,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封地,而他们的君子院位置,与六卿之位并不重合,本身又可以遏制君权,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收回封地这种事,按照这其中的条件,需要他们自己同意才行……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可笑,会有人同意让国君收回自己的封地吗?
适念得木然,心中也明白,战国的主流是集权,谁能集权谁就强大。
这一下,等于是把宋国送上了死路,但他不在意,墨者也不在意。
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国人,墨者需要的也不是一个襄公时代的宋国,要的只是更多的贵族矛盾和平之下的发展机会。
毕竟,除了商丘还有别的未被分封的城邑,那都是墨者可以争取的地方。
终究,之后十年之内,晋楚之争与中原乱战,都可以让宋国以这种分权的姿态继续生存下去,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人才是最终的目的。
这些本就是抑制君权、在战国乱世中分权作死的条件,但对于根本没有能力和力量集权来说的宋公,并未损失太多。
至于对外进攻,宋公在继位之初,本以为自己可以,然而刚刚即位三年就被楚人围住了国都,他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一些。
内容其实并不多,更多的事需要后续慢慢地完善,而制法权能够拿到提议权,对于现在的情势来说就已经足够。
时间还很漫长,适知道马上晋楚争霸的焦点就会放在楚国的继承权战争和郑国内乱上,很长一段时间宋国有足够的时间内部撕扯利益,慢慢让民众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慢慢发展民众的力量,也传播一些觉醒的理念。
沛县义师的事,他暂时还没提,此时提也不是时候,而是需要将来更好的时机。
相信,商丘的民众会知道,这数百沛县的来人帮着他们争取到武力上的均衡,自然会在第一次询政会上给予沛县支持。
至于贵族,他们本身在沛地就无力量,他们也不会愿意得罪一群有力量的人。
暂时不说,并不代表日后不会说起,只是静待时机而已。
他在念完这一切之后,询问众人道:“这是民众的意愿,不知道我说的,商丘的民众可以证明我没有妄言吗?”
看似在询问民众,实则是在展示武力。
在场的民众与沛县的众人,齐声呐喊,说适所言不虚,正是他们所要求的。
跟随而来用以整队的军鼓齐鸣,咚咚数声。
在场贵族明白墨者是在让民众展示力量,更明白这一声呐喊之中蕴含的力量远非原来可比。
原来这些人是一盘散沙,只能被贵族煽动。
但现在,有墨者,有沛县义师,加起来的数百武士精锐,再加上宣义部的宣传引领,至少在围城之时,这些民众的力量足以对抗这些为困在城内的贵族。
众人均想,这些民众哪里会想出这些办法?若说这没有墨家在其中蛊惑,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然而终究这些条件,此时看起来并非不能接受,他们也没有认识到这种可能会断送了他们未来的变革的可怕之处。
分封制下,本来就很容易分权,无非是参与分权的有没有平民,至少是没有士与大夫身份的平民。
分权是作死,然而在场的大部分贵族对于这种宋国作死的行为是喜闻乐见的。
宋国不是他们的宋国,也不是商丘百姓的宋国,至少现在还不是。
待威慑之后,适又道:“此时却有一个紧要事。如今城内存粮就算节省使用,也最多支撑四个月,就算从外地运粮,也需要一段时间,还要预备下明年的种子。”
“所以,民众们不希望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询政院虽还未成立,但必须要询问民众的意见。”
“于此事,民众们商量之后,是这样认为的。”
适看着在场贵族,大声道:“以三个月为限,若三个月之内,晋人来与楚交兵,或是楚人退去,或是出现其余可能战胜楚人,则战。”
“若三个月,还未有转机,可与楚人成盟。具体的条件,需要询政院商议,因而还请尽快确定其中人选。”
“这是民众的要求,还请你们商定。墨者只负责应邀守城,至于是守是战,墨者并不参与。”
适先看着宋公,等待宋公决断。
其实不需要看。
子田很清楚这次叛乱民众会参与的缘由,就是因为当年楚人围城以至于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惨剧所留下的恐慌。
如今城内粮仓被烧,城内存粮不够,楚人又学当年庄王之时,在城外收割收获后,补种一些作物,大有在这里长久坚守围城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宋公清楚之前那些条件,是长远的。
围城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如果不能够解决,那么民众立刻就会愤怒倒戈。
既然此时的宋公不答应,那就换个宋公就是了,反正公室公族还有别人,国人暴动换国君的事也不是发生了一次,很正常。
于是宋公点头道:“如此,最好。从今日来算,三个月为期,期间还请墨翟先生继续守城,整顿农兵。若三个月,围城还不能解,则与楚人成盟!”
适避开了就在宋公附近的司城皇,望向其余贵族。
大尹等人确实乐于如此,若是晋人前来,到时候司城皇一系便可能有所依靠。
毕竟,晋人出兵,总要提出一些要求,而晋人一旦在宋地驻军,那么司城皇一系就等于随时有了外援。
就算商丘百姓心有不满,但刚刚经历过楚人围城战,此时也不可能继续再支撑一场晋人的围城战。
至于说三个月之内,晋人能否出兵……在大尹等人看来,那是很难的。
想要出兵,需要很长的时间。
而且秋季是收获的季节,晋人除非现在就完成了征召,已经出兵在路,争取在秋季收获之前返回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