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6节
适与墨子一同大笑,扫去大战之前的紧张,自去别处通知那些被强制盟誓听从墨者命令的甲士,准备接应夜袭。
片刻后,城头上的人再次擂鼓,又朝下缒下草人极多。
趁着乱哄哄声响之际,城墙的小门悄悄打开,公造冶等人率队在鼓声的掩护下出城,只在城下隐蔽不懂。
墨者自不必多说,那些沛县义师的嘴里,都绑着一根小木棍,防止说话和发出声响,静静潜伏。
这是夜里第三次擂鼓,楚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用火箭攒射一阵,待到城头的鼓声停歇,远处城墙下的墨者也已经整队完毕。
又等了大约大半个时辰,估摸着楚人已经困倦到了极点,公造冶小声传令,叫众人前进。
沛县义师居中,以二十人一排的横队,紧密布置。
墨者的精锐分为两队,就在沛县义师的左右两翼,以略微超出沛县义师十步左右的距离在前引导。
两边各有可以投掷火药铁雷的人物,这些墨者经历百战,既可以各自为战,又可以迅速结阵如同反击城门一样,以密集阵型短促冲击到敌军阵内,冲破防守。
只是今日,许多手段用不上。
公造冶心想,夜里看不清楚,弓矢不能造成太大伤害,楚人最多也只能以精锐之士结阵防守。
若是往常,需要在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如同在城门反击之时那般,冲击过去撕开敌阵。
但今日,只需要将怀中的这些铁疙瘩点燃投掷出去,楚人必乱。
结阵,则这些铁疙瘩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不结阵,又怎么能地挡的了结阵墨者的冲击?
公造冶走在最前面,待越过护城壕沟后,估算着时间。
刚刚停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的城头鼓声,再度忽然响起,就是为了让楚人彻底丧失最后的一丝警觉。
趁着楚人那些稍微清醒一些的,带着嘲笑将目光投向城头的时候,公造冶大喝一声,率先剥开了身上隐藏着火绳的竹筒。
其余人纷纷照做,立刻将竹筒剥开,燃烧的火绳顿时暴漏在月光之下。
这时候他们已经行进到了楚人营垒边缘,城头鼓声巨响的身后,身后沛县义师的鼓笛也开始吹奏,列队整齐的朝着楚人的营垒发动了冲击。
说是冲击,不如说是整队慢走,因为适考察过无数次,以此时沛县义师的训练程度,最多发动一场三十步左右的密集冲击,再远一些的话冲起来队形就散了。
与此同时,在城墙的两翼,那些城内隶属于贵族宋公的甲士们,也都手持武器出了城,他们比墨者慢了许多。
他们的任务,也只是造成楚人营地的混乱,因为他们很难整队攻击,在夜里也不可能维持阵型不随意追击。
一晚上经历了四次鼓声的楚人,已然麻木,当鼓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那些前排负责射击火箭的弓手迟缓无比。
嘴里咒骂着,睡眼惺忪地准备着弓矢,想要靠前。
或是没有睡醒,或是因为一晚上被折腾了太多次,几名楚人弓手觉得眼前有些不对。
一群穿着皮甲的士卒,正在他们的对面朝这边行进,手臂上绑着极为显眼的白色布条,在月光下清晰无比。
城头的鼓声不能够掩盖这些人队伍中的腰鼓和诡异的陶笛,楚人弓手反应许久,才意识到这一次不再是草人,而是城内的宋人真的出城夜袭了。
只是此时已经晚了,那些身上扎着白色布条的人已经相距营垒不过二十步。
公造冶举剑高喝一声,两侧最精锐的七八十人,发动了一次冲击。
沛县义师的脚步略微有些加快,但很快被两侧那些没有发动冲击的墨者重新迟缓下来,依旧保持着正常行走的速度。
公造冶已经许久没有冲阵,手中的剑也多年未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这些醒眼惺忪的楚人自是难以抵挡。
他率先越过营垒,冲杀几人后,只在营垒之后三十步的地方停下来。
一声哨响,随他一同冲击的那七八十人顿时停下追击的脚步,与月前夜袭的宋士完全不同。
三十步的距离,杀死了三十余名楚人,造成了楚人营地的混乱,许多人向后退却,公造冶却不追击。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任务就是让后面的队伍跟上来,越过营垒,然后毫无阻碍的向前推进。
至于追杀逃亡的楚人,毫无意义,相反还会造成己方力量的分散。
只需要不让楚人有整队的机会就行,一方面是夜袭,另一方面后面的人虽然只是慢步前进,但也足以在楚人整队之前行进到此处营地的中心。
借着月光,公造冶看着在月光下很明显的“迎敌祠”,知道那里便是楚王的营寨所在。
那些为了盟誓而点燃的油火,在夜晚依旧闪烁,可以清晰地判断出来楚人的位置。
沿途楚人的营地分布、营垒构建、地形地势、巨石地标等等,早已经牢记于心,所要做的就是率领着这些人不断向前,在楚王犹豫不决的时候,冲击到楚王没机会犹豫的距离。
回望了一下远处的城墙,听着楚人营地的混乱,看着城头升起的几个巨大的升空的灯火,知道两翼的甲士也已经发动。
身后三十步外,第一排的义师兵卒已经越过了营垒,正在空地整队,等待后面还在攀爬越过的同袍。
那些伸手矫健的墨者,在两侧保持着极慢的速度,绝对不超出沛县义师太多,以免沛县义师跟随他们乱了脚步。
只要越过第一道营垒,剩下的平地上,这些整队的精锐便没有可能再出现混乱的情况,始终都可以保持阵型。
公造冶检查了一下身上缠绕的火绳,摸了摸身后背负的几个铁疙瘩,心中大安。
心想,便是楚人精锐列阵防御,又能如何?五六十枚一同投掷过去,他们列阵越是严密,只怕崩溃的越快。
第二三五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五)
顺势前行百余步,楚人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墨子在传授《备城门》一篇之时,就提到过,围城之时出城反击,一定要随时注意,不要让溃退的敌人重新集结。
反击和追击,让敌人有机会重新集结是大忌,这是墨子在适到来这个世界之前就传授给众弟子的经验,百战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旦敌人有重新集结的趋势,这边哪怕不顾阵型也要先将其冲散。
但如果敌人已经完成了重新集结,就一定不要乱阵冲击,而是要整队前进。
何时应该不顾阵型冲击?何时应该判断局势整队缓慢推进?
这很考验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个战场的指挥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公造冶跟随墨子许久,身边众人也都是参与过几十场守城战的墨家子弟,很多时候与公造冶心意相通。
他们这些负责冲击追击、迫散敌人的,不与那些贴近在沛县义师两侧的墨者一同行动。
那些贴近的,只是为了控制沛县义师的行进速度,掩护两翼和侧后。
以此时步战步兵来看,越之君子军善用剑,也善于冲击,但是他们的阵型不够严密,凭借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武艺。
齐国的技击之士,也多是作为专职的雇佣护卫,个人格斗能力很强,然而纪律松散。
魏人吴起的武卒,是靠军阵取胜的,不过此时武卒暂时还没有那样的强悍。
若以三四百人的冲阵精锐来看,不算战车,单单是步卒,这些墨家已算是此时的巅峰。
之前一直隐忍着力量,不让楚人知晓自己的手段,今日反击已算是破釜沉舟,便再无遮掩隐藏。
夜晚本就很难快速组织起防御,而经历了一夜四次的擂鼓缒城,楚人也对这些情况变得麻木,突破了第一道营垒之后,楚人惊慌四散,不断退却。
或有几名小将司马长之类的楚人想要将身边的人组织起来,但是公造冶明白这种事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滴一样,一旦成团就会越聚越多。
所以一旦见到这样的情况,便会即刻带领那七八十人将其冲散,完全不给楚人集结的机会。
这六百多人的队伍,就如同一支长长的钢钉,沿着一条早已经规划好的直线,朝着楚王的营寨前进。
咚咚鼓声之下,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却如同海边的巨浪,除非是坚韧到不可动摇的海岸才可能止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
楚王营寨内,乱成一团。
楚王从睡梦中惊醒,近侍将商丘城内夜袭出战的情况告知楚王,楚王急忙披挂,知道这一次并非只是缒下草人让楚人心惊这么简单。
爬到木塔之上,高高瞭望,之前左右中三面,各有战斗。
城头之上又传来鼓声,左右两翼的战斗看起来有些混乱,而中军这边更是如同被刀刺入了羊脂。
传令之人不断来报,楚王想问问到底有多少人夜袭,可是回报之人说不清楚。
有说数百的,也有说数千的。
但略微形容,楚司马便道:“如其所说,成阵列而突,阵整而久、久且不散,必是墨家精锐。”
楚王点头道:“定是如此。墨家精锐集结,所为何事?”
他思索一阵,恍然道:“之前城缒草人,被我等识破,只怕也是墨翟有意为之。却趁着我们熟睡,派出精锐,夜袭我军,让我们不能休息,这才是其目的。”
左尹看着中军的混乱之处,进言道:“墨家人行事,出人意料,我只怕这些人另有目的。”
“王上不得不防,以免这些人行当年曹沫之事。”
楚王大笑道:“当年曹沫不过是借鲁侯与齐侯成盟的机会才能动手。便是勇壮如豫让,不也不能奈何赵襄子吗?如今我有带甲之士数万,墨家便是行事出人意料,又能如何?”
“今日事,必是想要夜袭混乱,让我们明日不能攻城。”
“前几日墨家精锐出城反击,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们号令整齐,与月前夜袭我们的那些人并不相同。他们进退有度,阵前徒卒不能防御,难道就让他们这样安然退回?”
群臣默然,自然是不愿意的。
这几天攻城,墨家从转射机、连床弩再到籍车、下磨车、狗走、火甬等等机械展示,已经让楚军心慌心乱,多有传言商丘城只能围而不可攻云云。
今夜若是再让墨者出城夜袭,导致楚营混乱,而那些墨者全身而退,肯定会招致军心溃散。
楚王已说,留给楚军破商丘的时间只有三天了,一旦城内在三日之内整合完毕,彻底平息了叛乱,楚军就只能选择围城了。
围城,最终就会演变为与三晋的决战。而且长久围城士气衰落不说,又有宋人可以助战,加上晋人来救宋人与宋国结盟,楚人的武力威慑成为笑话,郑卫两国只怕顷刻就要投身三晋。
如此一来,楚人与吴越争夺了百年的淮泗以北就会惶惶不可终日,无一日安宁。
一切沿着宋国切入阳夏、长平、断鸿沟,郑人与晋盟,那么苦心经营的大梁、榆关、中牟、启封等城邑就会被三晋围困,成为飞地。
楚人历经数百年获取的北上中原的通路,就会彻底被阻塞。
今夜墨者精锐突袭,若是成功后全身而退,固然明日不能攻城,只怕后日攻城士卒也无战心,心怀恐惧。
而后日必然不能破城,又浪费了一天,城内整合完毕,那就在城内粮食吃完之前绝无破城的机会了。
众人默然之时,楚王除了考虑到这些,还考虑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已经和墨家成盟,墨家会如当年华元向戊一般,促成晋楚弭兵,熊当三年后要做的是安稳国政,开展变革。
楚人的士人力量太弱了,贵族力量太强了。
而从沛县、商丘守城战、那些铁农具、稼穑术等等手段来看,墨家众人的能力很强,很可以成为楚国变革的力量。
而且是外来之人,正好可以对抗本国的贵族,尤其是现在站在身边的这几位背后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