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92节
楚人已经昏沉胆裂,又非是精锐勇士,哪里能够地挡士气正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墨家精锐。
顷刻间,不少楚人也顾不得那些许诺和利益,根本不敢靠前,只想拥挤后退。
公造冶连杀六人,浑身是血,却不去看楚王在何处,只在乎那些混乱后退的楚人,不准他们有集结反击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楚王这时候无路可退,不敢逃走也不能逃走,唯一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安稳的高塔附近——不乱跑,还有成盟的机会,若是乱跑却可能死于乱军之中。
叫喊声阵阵,越过营垒的沛县义师迅速在掺杂在其中的三十多名墨者的要求和引导下,重新整队,至此前面已经没有了阻碍,只剩下一片平坦。
目标就是那座高塔,于是前排的矛手持矛,听从着后面的鼓声,缓慢而又匀速地向前推进。
正面有一些墨者,但是数量不多。
越来越多的楚人或是溃逃,或是被组织起来从正面反击。
头排的矛手并不惊慌,他们的两翼是散成小阵的墨家精锐,而他们从持矛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不断地灌输:矛阵既成,正面无敌!
于是他们就像是平时训练的那般,将那些貌似冲击过来的楚人,钉死在矛尖之下,然后抽回长矛,按照平日的速度坚定而缓慢地向前推进。
如同海潮,不可阻挡。
营垒之类的楚人人数本就没有太大的优势,质量也未必如,再加上之前连续三次火药投掷的震撼,让他们根本损失极大,心惊胆裂,根本不能阻挡。
墨家精锐奋战多年,守城而不死,自有手段,他们在混乱之中占据着优势。
训练时间尚且不足的沛县义师,两翼无忧,又在进入缺口后重新整队,暂时不乱,更有优势。
头排的矛手,已经隐约可见高塔近在咫尺,也可以看到十余衣着华贵的楚人被最后的精锐护卫在中央。
矛手们已经开始兴奋,知道眼前这些人,每一个都是王公贵族,每一个都曾是自己这样的贱命所不能比的。
墨者说,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
而这一刻,这些矛手确定,此言不虚!如果自己愿意,一次冲击之后,便可以刺死楚王与那些曾听起来就觉得不可高攀的贵族。
在这一刻,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数百年规矩礼制已成,这是第一次庶民与王公如此接近!
第二四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二)
沛县众人或许带着一种曾经低贱身份的报复一样的快感,在鼓声哨声响动之后,发动了最后一次冲击。
曾经低贱的人,如今只要愿意,可以一矛刺死大国之君,这是何等的快意?
这种快意,源于对身份血统的压抑后的爆发,于是快意化为了力量。
整齐的慢跑,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冲向了楚王身边的最后护卫。
被护在中央的楚王,面色苍白,手臂微抖,看着对面如同潮水般整齐涌来的戈矛,心中明白自己身前这些护卫已经不可能阻挡了。
楚王身边最后的精锐,持剑与盾,将楚王与一干重臣护在中心。
就在这时,那些之前加入到沛县义师的墨者齐声以楚预大喊道:“请楚王勿做挣扎!若不然流血五步,楚地千里缟素,郢都三年不乐,今日是也。”
“若还挣扎,则我们就要用那震雷之器,到时候玉石俱焚。我等皆贱民庶人,若能已死换楚王薨,也算名动天下!”
“楚王可愿换命?不愿换,便请勿再抵抗!”
大喊数声,楚王也知道之前那些武器的厉害,亲眼所见之下,真的怕这些人最后疯狂,来个玉石俱焚之类的手段。
今日事,已无转机,他本以为可以称到天明反败为胜,却不想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住,就已经被冲到了身边。
更没想到墨家众人这一次突袭,如此准确迅速,更如同有人在给他们指引一般,从开始突袭到突破到营垒,完全超乎了楚王的意料,更让他没有机会犹豫和抉择。
听到那些人用楚语所叫喊的一切,楚王知晓自己已无选择,只好命令不再抵抗,只希望这些人能够给自己足够的体面和尊重,毕竟自己是王。
可是当他命令下达之后,楚王身边的精锐动摇之际,那些冲击的矛手似乎根本不知道停下,趁着楚人动摇的瞬间,撕开了楚王身边精锐护卫的最后防御。
几支长长的矛停在了楚王的身旁,让楚王面色苍白,一动不敢动,只怕动一下就会被穿刺而死。
楚王心慌的同时,也在愤恨,这些人竟然没有任何对待君主的礼仪,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昔日交兵,大夫在战场上遇到了敌国君主,都要因为爵位高而保持礼仪,明明可以射中也一定会虚拉弓弦。
可这些人,却直直地将矛尖搁在了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于众人面前被辱!
楚王想要怒骂,可再看看对面那些人脸上扭曲兴奋的神情,没有从眼神中看出来哪怕一丝的对血统和爵位的敬畏,终于将那些怒骂的话咽到肚腹中。
距离楚王最近的那支长矛的主人,双臂因为兴奋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许久之后竟然仰头大笑起来。
“即便血贵为王,还不是乖乖站好?我一个庶民,还不是可以抓到你?此时此刻,又有谁来维护你们的规矩?我就是庶民!我就是对你不敬!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他以沛地方言大笑,引得旁边同袍都笑,各种类似的侮辱性话语句句出口。
双方或许并无直接的仇怨,但曾经身份的区别与墨者的宣传,造就了这种身份上的巨大鸿沟和不屑。
也幸好此时书不同文而车不同轨,这些庶民用的又是方言而非雅音,否则这样蕴含了无数侮辱的笑骂声,定会然楚王羞愧自刎。
最近的那支矛尖,因为主人的笑声而颤抖,楚王的眼光也随着颤抖的矛尖而游移,心中猛跳。
持矛大笑的那人,在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报复快感迸发之后,才想到今日自己竟然真的俘获了一国之君,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国君!
这大国的国君,如今就在自己的矛尖之下,任由自己辱骂却无可奈何。
想到从前,莫说是辱骂国君,只怕辱骂几句士与大夫,都不会有胆量,甚至可能会死。
可如今,真真就是在辱骂国君。
墨者说,人人平等,这矛的主人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平等的了!在沛县乡间,万民制法之后,辱骂别人不会受到惩罚,只有杀人行凶伤人才会,他骂过人,却还没骂过国君,今日便骂个痛快!
以往若是辱骂国君,可能会死,可现在却不会,因为没有人来维护辱骂国君就要死的规矩——若真有人,他此时此刻也愿意用这长矛维护墨家的规矩。
这不是贵族该有的行径,若是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此时哪怕是敌对的状态,也会脱下外套给楚王披上怕他寒冷。
而这些人却琢磨着要不要把楚王的衣服故意撕破,看看王公的衣料是不是真的如此华贵与众不同,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冲着楚王解开衣服掏出鸟儿尿上一泡。
不少人心想,狗屁的楚王,不过是个用来换取我们利益的货物罢了。和那狗屁的宋公一样,若非天下此时的规矩就是如此,我们何必搭理你们?
就在众人笑骂辱骂过之后,从远处传来一声声若惊雷的声音,这些嘻嘻哈哈的士卒终于收回了长矛,就在楚王的身边开始整队。
一声楚语高声道:“还请王上下令,不再抵抗。我们未必不敢血溅五步,如今事已无可挽回,您难道还要士卒们白白效死吗?”
公造冶观察到了这里的状况,匆匆赶来,欣喜于沛县义师立下不世之功的同时,也暗暗担忧局面不受控制。
楚王之前与墨家会盟的时候,曾见过公造冶,也听人介绍过,看到公造冶出面,终于松了口气。
恢复了平日的华贵气魄,冷声问道:“五步盟已成,你们墨者要什么?”
公造冶笑道:“王上不是已经与巨子成盟了吗?墨家要的,您已经答允了啊。今日事,是墨家为宋国守城,如何成盟那是您与宋公与宋之询政院要商量的事。”
听到这,楚王终于真正地松了口气,再也没有了担忧。
墨家这些人,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但宋人不可能。
宋人虽楞,可以不顾后果地在当年杀死楚之大夫,给了楚王以出兵的借口,但现在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侮辱。
而且最多也就是成盟退兵。
可是楚王不解那所谓询政院又是何物,却也没有问,待神色平静后,看着公造冶冷笑道:“我听闻你是楚人?”
公造冶摇头道:“我非是楚人。只是我祖父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钟。我自小长于楚地,只是不曾有封地,况我只有义务而无权力,又怎么能算是楚人呢?”
楚王知道墨家那一套诡异的逻辑,听公造冶这样一说,冷声道:“你自小长于楚地,如今却带人威逼于我,这算是什么呢?”
公造冶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算忠勇,而且是利天下之忠,利天下之大勇!”
楚王听闻过一些传闻,知道公造冶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也知他手段,今日又做下这样的事,只好道:“勇则勇矣,只是忠从何来?岂不可笑?楚人威逼楚君,竟然是忠吗?”
公造冶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当年鉏麑之事?”
“晋灵公无道,而遣勇士鉏麑刺杀赵盾。鉏麑见赵宣子夜里依旧忧虑国事与百姓,于是慨叹道:‘贼民之主。不忠’,又恐‘弃君之命。不信’,于是自杀。”
“按照我墨家辩术,不忠乃忠之悖也,那么贼民之主既为不忠,为万民之利就是忠。”
“如今我们既然能够与您成盟,从而约束天下好战之君,这是利天下。如今您若成盟,则商丘百姓不必饥荒,这是利天下。”
“我非楚人,乃天下人,我为天下人求利,为万民之利擒获您,当然是忠。”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他哪里能不知道鉏麑之事,半晌才叹息一声道:“一个忠字,竟被你们这样解释?你们忠于谁?天下?你们又怎么知道天下人要什么?”
公造冶却不回答,只道:“您若是愿意争论,我墨家自有巨子、墨辩与宣义部部首与您相辩。如今已行五步成盟之事,第一步还请您下令楚人不再抵抗,待天明请您与宋人会盟。”
楚王见墨家精锐已经控制了营垒的局面,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转机,如今命已经掌握在这些人手中,可依旧叹息道:“我为大国之君,被这样羞辱。难道你们庶民与士可以愤怒,我为王公就不能因为耻辱而愤怒了吗?”
公造冶道:“昔年齐桓公尚有柯城劫盟之事,他却没有认为这是耻辱,而认为这是告知天下自己守信的机会。”
“柯城劫盟,成就了两人。成就了曹沫的君子之勇,也成就了齐桓公取信天下。于是能九合诸侯,尊……嗯,尊王攘夷,成一代霸主。”
公造冶说到尊王攘夷的时候,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的夷……正是楚人,这样说终究有些不好。
楚王面容抽搐了一下,知道公造冶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有发怒,而是问道:“天亮之盟,是我与宋人成盟。那么当初与你们墨家的盟约,还是有效的吗?”
“如今楚人数万,因为我被劫持,而让良田白白荒废不能耕种,徒步千里却无尺寸之功,我又怎么与他们交代呢?”
“楚人就算不围宋,难道晋人就不会强求宋人会盟吗?到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晋人不能够弭兵罢战,又当如何?”
公造冶缓缓道:“我与众人只负责以戈矛穿阵而击,进您五步之内。至于盟约如何,那不是我们所可以决定的。如今宋国事,需国君与询政二院共商,凡成盟必问于众。我们已经近您五步,剩下的盟字,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第二四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一)
后史载:楚声王五年,王以宋无礼于楚而贰于晋,帅上国之师与陈、阳夏之师围商丘,墨家助宋守。六月,选勇士数百袭营,战于夜。司马子常、执痈景舒,两执圭之君死焉。墨者穿阵而击,盟王于五步之内。
楚王既被劫持,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就算是已经结束。
这不是商丘城第一次被围而解,也不是第一次没有依靠晋楚交兵援助的力量解围,但却是第一次以劫持敌人君主为结果的解围。
楚司马与爵封执痈两重臣死于乱军之中,楚司马被炸死,执痈景舒在混乱中在营垒中被突阵的墨者刺死。
楚王熊当、右尹昭之埃被俘,左尹等人因为之前要去整备营寨准备天明反击之事逃过此劫。
墨家这一次虽然没有动楚王,只是俘获了楚王,但却与楚人有了极深的仇恨和矛盾。
公族与景氏两人战死,又有诸多贵族庶子或是车广勇士被杀,即便楚王不憎恨墨家,那些贵族也会心怀怨恨。
被俘的楚王无法说动公造冶,甚至都不能让原本是楚人的公造冶产生丝毫不忠的羞愧,只能作罢。
又担心天明之后宋人趁着楚人大乱出城袭战,便与公造冶表示他可以答应成盟,但是如果宋人天明出战,那么他宁可死在公造冶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