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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98节

  于是他先与众人说道:“当年越王被公输班钩拒战舰所扰,淮泗一战屡屡败于楚人,于是想要请我入越。”

  “若说起来,这木工守城机械之术,也是我墨家的手段,他是能够用的,但我依然拒绝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楚王希望能够用到我墨家的技术机械,但是又绝对不肯用我们的非攻兼爱之说。”

  “适曾说,买椟还珠。只怕正是这个意思,将我们的珠玉扔出,却只用秀美之匣,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

  买椟还珠本就是韩非子用来毒舌墨家的成语,适提前拿来用,极为合拍,早已成为墨家内部常用的词汇。

  以“兼爱”、“非攻”、“平等”、“尚贤”为宝珠,而以技术、机械、稼穑等为椟。

  这是墨家内部已经定下的基础,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再美的木匣,也是为了卖珠子,而珠子若是被舍弃,那么木匣也就是无意义的。

  适闻言,起身道:“先生的话,我是赞同的。只是今日楚王邀我,我还是会尽力宣扬墨家的道义。”

  墨子点头道:“是的。是否宣讲,是我们的事。用不用,那是楚王的选择。你对这一次楚王能用我们墨家的道义一事,觉得有几分可能?”

  适摇头道:“半分都无。楚王若想变革,总需要一些贤士。墨家多贤,然而我们一战杀死楚之大司马、执痈爵两重臣,牵扯到项、景、屈等氏族,楚王不敢用我们。”

  “他若用我们,贵族们必然会反对。他如今商丘城都没有攻下,回去之后如何能够集权于一人?依我看,楚人萧墙之乱也不远矣。”

  墨子大笑,知道月前适曾在楚王帐内,给王权和贵族之间埋下了一颗极为尖锐的楔子,这木楔子随着商丘围城战楚人失败,随着楚司马执痈两大臣战死,随着楚人退兵,必然会更加尖锐。

  对外扩张,是抚平内部矛盾的最佳手段,但如果失败,那这些看似抚平实则只是隐藏的矛盾会爆发的更加激烈。

  本来这场围城战中,墨家的宣传工具对贵族们各种诋毁,楚人贵族若是能够接受墨家那简直是做梦。如今又有两条人命在手,更有了不准用墨家人的借口。

  墨子也清楚适的判断源于何处。

  一个昏庸之君,只能守成的话,或许还能支撑。

  但楚王即位短短数年,便大举北上准备重夺霸权,攻略中原,如此雄心不可能安分地让贵族继续做大,若是不死改革几乎是必然的。

  改革,楚王死。

  不改革,楚国死。

  这是适已经分析清楚的,因为商丘围城战失败了,楚王的威望降到了最低,又被适提前埋了那么大一根刺,贵族们不可能满意。

  适当初埋刺的一番话,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吴起的下场是什么适很清楚,也因为这下场适明白这必然触动了贵族的最后底线:贵族们不傻,知道吴起趴在楚王尸体上自己射箭的后果,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得不做——不做,那就是慢慢等死,下一任楚王会因为改革的惯性越来越集权,贵族的日子也会越来越难过,还不如拼死一搏:若是贵族们连知道射中君王尸体的后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就白当贵族了。

  楚王的雄心,必然为他招致死亡和祸患,正如宋公子田的雄心为他招来了围城战和政变一样:雄心需要以实力为基础。

  适希望楚王改革,或者说动动改革的念头,因为他盼着熊当死。

  熊当不死,宋依旧不得安生,楚国贵族不可能在十年之内大量战死,魏国也不可能强盛一时引动中原大战。

  所以他要去和楚王谈谈一些楚王听到必然心动、但是要是去做就必然死亡的事。

  于是适起身又对墨子道:“先生,道理我自会讲,不该说的我也自不会说。只有一样,这一次楚王必然会希望我们一力促成晋楚弭兵。”

  “但是晋楚弭兵,又绝对不是晋楚之间的事。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次守城名动天下君侯震惊的机会,将这一次弭兵会弄得更为正式。”

  “晋楚争霸,小国朝贡,这也是不利天下。若是能够说动宋、郑、卫各国,严守中立,借助晋楚矛盾保持平衡:由我们墨家助守,楚人背约则求晋、晋人背约则求楚……若是这件事能够促成,很多事也就好说的多。”

  “最起码,换来二十年停战,将稼穑、牛耕、良种、纺织、铁器等传播到中原各国,让各国百姓能够过得更好,这是符合我们利天下之心的。”

  墨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弭兵会盟,一些技术可以传授楚人?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就如火药一般,即可以守城,但难道不是一样可以攻城吗?”

  适笑道:“我们可以卖给小国嘛。让他们方便守城。我们换取黄金,再买耕牛马匹,继续发展。打造铁器,又能让各国更有余粮余钱去买。”

  墨子看了一眼适,笑道:“你并不愚笨,难道你会想不到,卖给小国,晋楚一样可以得到吗?既是这样,又和直接卖给晋楚有何区别?”

  适大笑道:“先生聪慧,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这东西完全可以卖。”

  适双手环握了一个圆环道:“若是公造铸弄的那东西做成了,攻城或许会有其余手段。但是,先生不要忘了,若是想要直接以火药炸城,首先需要挖掘地道靠近城墙。”

  “您是亲眼看过的,若是不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那么对方在城墙下,根本炸不开的。”

  “所以,有了火药,他们攻城的手段也是需要挖掘‘地穴’。只要会守地穴,那就可以守住火药炸城墙的手段。”

  “而且这东西只是投掷的话,始终是更有利于守城一方的。晋楚就算拥有,双方都会担忧对方守城尖利而攻城极难,所以更容易保持平衡。”

  “再者这东西如何制造,天下所知之人,都不会叛墨。我说是用泥土做的,他们又有谁能分辨出来?配比之法,不能够差错太多,这绝不是短时间就能够领悟的。”

第二五零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八)

  墨子倒是也明白其中的关键,想了想说道:“如此这般,若是楚人参加了弭兵会盟,他们得到了火药,也就逼着晋人参加,是这样的吧?”

  “晋人不参加,他们就会恐慌。所以他们不得不参加,一旦参加,那些小国才有胆量参加这次弭兵会。”

  “你所谓的二十年停战,或许是可以达到的?”

  适点点头,心中却对这二十年停战一事表示极大的怀疑:楚王一死,楚国内乱,晋人就算会盟弭兵,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百年遇难的机会:那可是郑人反水,陈蔡复国,许多楚之大县支持王子定反对王子疑的大分裂。

  关键是魏文侯即死,公子击又没有魏斯的雄才大略,根本不可能安耐得住。

  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大发战争财,为墨家积累足够的资金,吸引更多的人才:没有什么比一个专门卖武器的中立国最为赚钱的了。

  而宋国位置就算不好,二十年内也没有太大危险,三晋前十年要忙着对付楚人,十年后三晋要是不反目成仇那就鬼了!

  粮食、棉布、火药、铁器、铁甲片、璆琳、黄铜、军装、甚至于原始的火门枪……这十年可以让墨家积累让猗顿陶朱乃至后世吕不韦都不能匹敌的财富,也可以培养出一群可怕的手工业市民阶层。

  这年月,巴寡妇清都能与秦王分庭抗礼,吕不韦可以操控一国政治,更遑论一群有组织,有思想,有武装……而且更有钱的人。

  只不过这种暗黑的想法,适不敢在墨家众人面前明说,只能说他是想要促使晋楚二十年和平,从而利天下之民。

  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把火药卖给楚人,那么晋人为了保持优势也不得不参加弭兵。

  适知道不可能,但逻辑上讲得通,众墨者也都赞同表示同意。至于楚王被政治谋杀这种事,这是小概率事件,不能影响适的“说知推断”的正确性。

  适心想,做什么都不如做军火和奢侈品生意赚钱,墨家不可能再去靠制作低利润的战车墨车之类的东西赚取资金了。

  而火药可以让贵族的作用日趋下降:即便没有火枪火炮,战马冲击之前听到爆炸只怕也会散乱。

  奢侈品可以让贵族加剧搜刮百姓:他们搜刮的同时,自己的地位又随着火药的出现日趋下降,那这就是明摆着让他们自己作绞索然后自己跳进去,可或许会有几个清醒者,但却绝不会让整个阶层都清醒。

  适的可怖心思之外,披着的是利天下之说,墨子考虑许久,终究没有想这么多,也就表示同意。

  “既如此,那么有些东西是可以说给楚王听的。甚至如果他真的有变革之心,我们倒是可以帮助他培养一些士。”

  “没有士,怎么对抗大夫上卿呢?而我们帮着他们培养士,用的还是我们的道义,我们的贱字,这倒是也为将来天下同义做准备。”

  墨子既已表态,众人原本也都是支持适的,便纷纷议定下来这一次交谈的底线。

  适在出发前,两名剑士在身后相随。

  一名作为翻译,一名则是当初约适之十三剑之一,他们全程记录适与楚王之间的交谈:这是适自己要求的,也是墨家的规矩,适可不想将来因为这件事说不清楚。

  这种明白的规矩之下,彼此之间也无什么乡愿之情,谁也不会做好人,但也不会因为规矩的监视而产生什么罅隙。

  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楚人营地后,一名墨者传达了巨子的命令,公造冶也要跟随这一次谈话。

  若是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就直接斩杀。

  公造冶笑了笑,拍拍适的肩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只是除了我墨家知道你居于首功之外,剩余人倒是多以为你不过是火药的制作者。楚王这次想见你,也是因为你上次在帐内的那番话而已。”

  适笑道:“虚名尔。我是一心利天下的,岂在意这些事?公造,你不也是放弃了单人擒王的天下之名,将这名声让给了沛县义师?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哪里有心思在乎这些呢?”

  “墨家胜了,我这部首你这悟害,便也是胜了、成名了。”

  公造冶朗声长啸道:“正是如此,不过我也不瞒你,当时我是动了生擒楚王的心思的。”

  适摊手道:“论迹不论心嘛。”

  两人又互相说了一番知己话儿,那些围绕四周的墨者已经将楚王的营帐仔细围住,不准其余人靠近,包括楚王的一些侍从。

  楚王也知道墨者没有谋害他的心思,若是刺杀也不会如此麻烦,也正好装作大度,便让那些特许靠近的侍从近卫散开。

  适等四人一同步入之后,也无什么酒水,只是分了宾主跪坐。

  公造冶横剑跪坐在适的身旁,距离不过三尺。另外那十三剑之一,持剑站在帐门,那名负责翻译记录的墨者就在适的身旁五尺左右。

  这不是正式的会面,一如当年汉文见贾生。

  只不过墨家重鬼神,这一次楚王却不问鬼神问天下。

  楚王知道墨家众人不喜礼仪客套,也知道这次会面时间很短,有许多话未必能够问的完。

  他与适之前已经见过一面,知道此人言辞尖锐又善于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因此也就没有动那些说动说服或是讽刺的心思。

  楚王拜问道:“以先生看,以墨家看,寡人可以做利天下而一天下之君吗?”

  适对曰:“不能。您连楚国都不能一,又怎么谈得上天下呢?您连尚贤都无法在楚国做到,所以您不需要考虑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事。”

  “正如您马上就要饿死了,却不问我哪里有吃的,却问我吃太多撑死怎么办,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也没有愠怒,反倒是长叹一声道:“先生那日所言,加强王权强楚四策,我极有感触。我想,当年文王听于太公、秦伯见于百里奚,这感受竟是一样的啊?”

  适大笑道:“您的话,实在是在夸赞自己。”

  楚王脸上微红,终于稍微有些不满,说道:“我纵不如文王,但难道秦穆也是遥不可及的吗?”

  适摇头道:“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才略,而是认为你所做的比较是可笑的。文王之有四友,之有虎贲甲士,群臣用命,并无二心。”

  “穆公即位元年,即亲帅军与茅津大败戎狄,群臣折服。邻晋又有重耳、夷吾、骊姬之乱,秦人无忧。”

  “可反观您呢?你可能做到如文王一般统御群臣,士无二心?”

  楚王摇头。

  适又道:“难么您难道帅军作战勇猛大胜,收服了百姓士人之心嘛?”

  楚王脸上一红,心中大怒,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人家秦穆公那是帅军开战大胜,声威壮阔,你熊当领兵北上争霸,被墨家数百精锐偷袭将你俘获,你觉得众人会服你吗?

  他心中既怒,就要起身,可终究一想,事已至此,便是发怒也不能改变,于是拜道:“这也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适回拜道:“您能够忍耐怒气,这我就可以继续和你说下去了。”

  楚王再拜道:“先生请继续。”

  适又问道:“秦穆之时,晋有骊姬之乱。那么您现在面临的,可是那个骊姬之乱时候的晋国吗?三晋合力,您的将军可有能够击败吴起的?您的令尹可能比得上季充君?您的儿子也能比得上魏击?您的威望难道可比的上二十年前在黄池雍丘大败楚人的魏斯?您的楚国可比得上破中山夺西河战姜齐的魏?”

  楚王再度摇头,心中黯然,又道:“此人看天下之势,如此清晰,墨家果有手段。他既问了,那一定有对策,我且询问一番。”

  待适又问了几句后,楚王叹息道:“这些都是我所不如那些人的。先生您说的对啊,这是我不能够和他们相比的。”

  “可难道不正是因为不能够相比,所以我才对您当初在帐内所说的变革之法极为赞赏吗?楚若不变革,只怕数千里皆要亡于后辈之手。”

  适急忙道:“楚之千里,是否亡于后辈之手,这是您的事,也是您的宗庙与社稷。墨家既不认为您是可以利天下、一天下之君,那么这些事也就与我们无关。”

  “只是,魏人也非有利天下之心,也非是一天下之君。所以,为了保持各国平衡,战端十年不起,楚的变革我们还是希望能够看到的。我们只是利用楚人来保证三晋不能够侵吞各国而已。”

  “请您一定要弄清楚,墨者并不是在帮助您,只是为了天下的暂时的安稳和弭兵休战,让百姓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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