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00节
适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语言能力,只能在宋国周边活动。即便他可以从其余墨者那里学到各地的方言,但是太耗精力,也不能让更多的人方便掌握。
文字已经简化,那些下一步就是让集中在沛县的新生代,能够听着各地的方言长大,为他们提供一个至少去了别处能够听懂的环境。
楚国作为工商食官制度依旧牢固,有大量诸如工尹、中织室、工师、冶师、蓝尹等工商食官官职,也有大量的不能变业的手工业者受到官府管辖,是官营手工业者。
这些手工业者,本来也如同那些土地上的庶农一样,是可以转让的。
甚至于在战国时期,这种将人口直接转让作为礼物的事,也经常存在。
且不说几年前越人破齐,齐侯以男女作为礼物转让给越王,以此换取越国退兵一事。
便是再过几年,邯郸城建成之后,郑国也曾以五百户工匠作为贺礼直接送给赵人。
士之下,皆是物,而非人,在国君眼里都是可以作为礼物赠送的。
听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赎金,像是楚王为了赎回自己支付给墨家的赎金,但却换了一个听起来极为好听、又似乎关乎未来的理由。
宋公不可能也不敢和楚人提太多要求,底线就是退兵而已,而墨家却可以提。
对于工匠五百户迁徙的事,楚王倒是认可,也没有多想适背后隐藏着什么想法。
不过对于以府库资助游士前往沛县游学一事,他有些别样的想法,担心这些游士去了几年都成为了墨者,到时候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忠于自己?
墨家人对于俸禄这种事看的极淡,却整天谈利天下,楚王心想,我以自己府库支持的游士求学,回来之后一个个满嘴人人平等、兼爱非攻,这哪里能够对自己有利呢?
将这疑问问出之后,适大笑道:“巨子行义数十年,天下墨者不过五百。即便一直跟随巨子,依旧有胜绰之类的人,叛墨家之义。”
“您要说,一个游士都不能顺从墨家的义,那是不可能的。可要是说即便觉得有道理,却依旧喜欢俸禄功名,那样的人才会更多吧?”
“您为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就舍弃更多的可能吗?”
“如今,您要变革,需要学习耕种稼穑、军阵火药、九数方圆、筑城盖庐、编制什伍、冶炼铸造、机械木器、法令施行……种种这些,天下墨家至强,您不派人来我们这里学,又去哪里学呢?”
“仲尼已逝,天下学问之首,在于墨家巨子。难道您认为论及这些事,还有别人比我们墨家更为擅长吗?”
他这番听起来极为狂妄的话,于此时竟并不突兀,也不让楚王反感。
楚王相信适的话,也明白适说这些话的底气与自信,所说的那几件事,只怕的确是天下间无人能及。
哪怕仲尼复生,有些事还是比不上的,单单是稼穑之学、机械木器、九数方圆,恐怕依旧不能及。
沛县到底是怎样的?
墨家是如何施政的?
稼穑之学与铁器牛耕之下的法令又该是怎么样的?
没有贵族掣肘的县邑又是怎么治理的?
那些火药的使用又该如何训练?
赋税水利如何建设?
种种这些,楚王明白都是需要学习的,也是自己将来变革大计中不可或缺的人才。
况且,墨家终究是胜利者,向胜利者学习,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楚王听了适的话,思索许久,终于说道:“如此,寡人应你们墨家三事。”
“布告天下,沛县之稼穑冶炼等事,大利天下,各国凡有想要战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讨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国。”
“以工匠五百户为贺,迁于沛邑,以为将来利楚之千里万民。”
“每年以府库之财,资助穷困之士前往沛县游学,学成归来者以墨家尚贤之选,择其优者为官吏。”
“之前与墨翟先生所盟弭兵之事,也自会遵守。墨家众人,出入楚地,绝不驱逐。”
楚王之言,众人听得清楚,在场墨者便对拜,这种事是讲利益的,也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至少看起来对双方都有利。
所以也就不用搞歃血为盟那一套,更不用鬼神监察之类。
只有不能靠利益维持的盟约,才需要歃血为盟,而鬼神天帝是否存,能够参与会盟这种事的人心里都清楚。
看上去适只是为墨家争取到了一定的利益,可在公造冶听来,这件事的意义却远胜这些表面的利益。
他没有考虑到方言和未来渗透这样的事,但却从楚王的第一句话中听出了几分让他兴奋到惊骇的内涵。
楚王说,“沛县之稼穑冶炼等事,大利天下,各国凡有想要战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讨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国”。
很明显,这就是个说辞,但即便是说辞,也是天下好战之君,第一次说出“利天下”、“害天下”之类的话,也是第一次在言语上把“害天下”作为出兵的理由。
即便只是说辞,那也算是石破天惊。
甚至不比前岁九鼎震动三家分晋所带来的震撼小。
在这之前,公造冶明白各国出兵的理由有很多,但更多的时候,是以周礼作为出兵依据的。
楚国被齐桓公会盟诸侯暴打,理由是违背了周礼,没有进献贡品。
陈国被灭,理由是陈国臣弑君之类的事,违背了周礼,楚人借此出兵。
齐国被三晋讨伐,那是因为下克上,家主被杀害,违背了尊卑礼仪,于是周天子授权三晋出兵。
种种这些,虽然都是借口,但这借口却可以堵住天下众人之口,因为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天下人基本都能接受的规矩。
违背了这规矩,就要挨打,或者说就可能挨打。
公造冶知道,楚王不可能有什么利天下之心。
但与今日之前,没有一个君王因为利天下或者害天下这样的理由出兵。今日之后,似乎天下间又多出来一个战争理由。
而这个战争理由,则是合乎墨家的规矩、墨家的理念的,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至少做到了名义上有人重视“利天下”这三个字了。
公造冶想到墨子奔波一生,在适出现之前,没有一个君主愿意哪怕敷衍地说一句“利天下”之类的话。
即便愿意五百里以封的越王,那也不过是被公输班改造的楚舟师暴打之后,无可奈何想要对方楚人的技术优势而已。
公造冶想,这与当年公尚过说越王之时有些相似,楚王看重的还是墨家的技术。
但区别就在于,如今的技术革新太过重大,重大到楚王为了这个,可以敷衍地说一句“利天下”的道理。
即便是敷衍,那也说明这一切足够沉重。
公造冶想着年前的三家分晋之事,在想着今日密室之内楚王说利天下之语,恍惚间觉得仿佛是春夏的第一声雷:这天下,要变了。
周天子的规矩,已经等同于没有了。
三晋请命于天子伐齐,便是周天子规矩最后的残光。三家封侯的钟鸣,便是周天子规矩彻底崩溃的挽歌。
只是这天下,新的规矩,还没有出现。
天下的新规矩,会是墨家立下的规矩吗?
公造冶想,天下终究需要一个新的规矩,从如何丧葬是三年还是三日、如何制法是从民还是贵族秘密、从天下征伐是违背周礼还是违背利天下……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需要种种规矩。
周天子的规矩,源于武王伐纣,源于分封亲戚,源于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更源于原本落后的稼穑种植之术。
适一直是这样的讲的,而且道理也是极为通顺的,公造冶更是深信不疑的。
于是他想,若是墨家的规矩成为天下的新规矩,似乎适的路走的是对的……毕竟,楚王说出了利天下这三个字,哪怕是敷衍的虚伪的,可总还是说了。
从无到有。
公造冶想,适的路,应该是对的。从无到有,再做下去,可不就能从一到万吗?
第二五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一)
及至适从楚营返回,楚王与墨家密商的事,已经在楚人中传遍,只是具体商讨了些什么,并无外人知晓。
明日一早就要会盟,会盟这种事适没资格参与,各种过程准备暂时也不需要来准备,一如从前,并无变革。
商丘城下,缔结过许多次盟约,这也不是头一遭。
回到商丘城内,适与随行的两人一同去见了墨子和墨家的其余高层,将今日与楚王所商谈之事事无巨细地讲诉一遍。
确认无误后,墨子又加赞赏,便让适去忙他应该做的事。
适又不需要忙碌会盟之事,便连夜挑灯,将这一次商丘之战的过程写下来,誊写几十份。
天一亮,宋人忙着会盟的时候,宣义部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改良的挽具的轻便双辕马车,将从商丘奔赴四方。
洛阳、安邑、中牟、邯郸、郑、濮阳等巨城大邑,都有墨者在那里的店铺和落脚点,也是传播一些文章信息的中转站,这些都是明面上的。
二十余人带着适书写的文章和通告,仔细检查了一遍后便即出发。
商丘城之后发生的事,这些传播通告的人并没有亲眼见到。
他们出发的时候,会盟还未开始。
按照既定的路线,快马加鞭不顾疲惫,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消息传递到各国都城,以便让各国知晓。
论起来,此时传递消息的速度,墨家应该是最快的。
从商丘离开后,二十多人便分了三路。
一路向东,在陶邑换乘马匹和车辆,不做休息,立刻前往齐鲁两国。
一路向北,经济阳、濮阳,到邯郸、中牟,传于赵卫。
一路向西,过榆关、新城、郑,一直到洛阳、安邑,唐与曲沃,告知于韩、郑、周天子与魏。
沿途墨家在那里的店铺多做接应,一些地方的贵族与不少墨家弟子有交情,也可以从那里借马匹或是食宿。
这些墨者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将这些消息在短短一月之内,传遍到天下除秦、燕之外的大国,那两国墨者暂时还未曾有所活动。
魏都安邑。
都城内的人一早就看到很有墨家特色的双辕马车疾驰而来,市井中不少人便舍了今日的事,去看热闹。
磨坊、烈酒、面食等等新奇事物在安邑已经流行,而适之前多次与列御寇、杨朱等人隔空论战,讨论“天问”之类的新奇事,又有《山海经》等书籍在市井中流传,引人入胜。
是以这些墨者一到,便有不少士人知道今日又有什么好消息。
好文辞的,便盼着再有一片诸如青出于蓝的雄文。
好思辨的,便盼着再有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故事。
好天下大势的,也知道墨家每隔一段时间送来的草帛上,都会介绍一些天下之势。
而这一次,更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