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05节
等待时辰到的时候,他走出屋子,从梯子上爬上东边的屋檐,站在屋脊的中央,拿出一套敛服。
面对的北边,大声喊道:“哎!公孙泽回来!”
连续大喊三声之后,将挥舞的敛服从房顶扔下,下面的人抬着衣箱,找准位置接住之后,再将衣箱抬入到屋内,将敛服先给公孙泽盖住。
负责招魂的儒生,从屋顶走到西边,从西边的屋檐爬下来,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招魂的仪式。
在旁围观的墨者暗暗不满,心说这新被子只怕一户农夫积攒一年才能够积攒出来,这就埋掉了?
再者,那敛服也不是便宜的衣物,有这些衣物难道给那些商丘的穷苦民众不好吗?
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利天下,与这些礼仪格格不入。
原本正式的仪式,在这些墨者看来,说不出的别扭,他们已经接受了墨子节葬的观点,从内心就拒绝这种繁复的礼节。
当敛服盖好之后,另有负责祭祀的人,用一件角质的礼器,将公孙泽的上下牙齿撬开,又将他的双腿用矮几固定好,在上面按照士的身份和规格,摆放了许多的干肉,肉酱和甜酒。
这一应费用,都是当时参与政变的贵族们一同出,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还是从他们的封地中得来,或是利用封地的财富放贷收回利息所得。
公孙泽的家中最亲近之人,站在西阶的东面,面朝南,嘱咐一名报丧者。
“公孙泽死,请告知国君以报丧。”
再三行礼之后,报丧者接受拜谢后,便起身离开,去通知早已经知道的宋公,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流程。
堂内开始布上帷幕,作为灵堂。
遣派人报丧之后,公孙泽最亲近的家人进屋,坐在尸床之东。他的兄弟、堂兄弟皆面向西站在此人之后。
主丧之妻妾面向东坐于床西。死者的父兄姑姊妹在内室。五服之外的亲属,妇人在户外向北而坐,男子在堂下向北而立。
公孙泽的侍从,也算是有资格在堂下向北而立,披带的是弟子该用的丧服。
早已经知道消息的宋公,在完成了程序收到报丧之后,即刻派人去吊唁。
鉴于士的身份太低,以礼法来看,公爵是不可能亲自去吊唁的,所以必须派人去。
而即便是很多人死于那场变乱,宋公也不能同时派人去,而是必须在宫室之内,等着一个又一个来报丧的人,得到消息之后再一个又一个地派人去吊唁。
不只是宋公,那些参与政变的贵族也都需要履行这样的仪式。
宋公派去吊唁的人,一定要先到,其后才能让贵族们派去吊唁的人抵达,这都是演练过的,也就井然有序。
当吊唁的人抵达后,帷幕立刻撤去,主丧之人要出门迎接君主的使者,但是不能哭。
见礼之后,主丧之人先进门,站在右边面朝北。君主的使者从西边进来,面朝东。
随后,按照那一整套规矩,说几句君主悲痛之类的言语,这时候主丧之人就要开始哭了,而且必须要哭。
不但要哭,而且还要跪在地上哭,哭的时候要拜,还要扣头。
扣头之后,立刻起身,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哭泣,此名为哭踊,此时必须要哭的嗓子都无法正常发声才算是表达了悲痛。
哭过之后,吊唁的使者离开,主丧之人也即刻起身,收敛哭声,将其送到门外,然后再拜。
大夫之类的贵族需要亲自到场,但是这时候就不用出门迎接了,而是直接在里面迎接即可。
哭依旧是要哭的,但是此时万万不能捶胸大哭,那是接待国君的使者才能使用的哭法……
这一切,便需要花上将近半天时间,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这场事情的特殊性,宋公虽然因为身份问题不能第一时间来吊唁,可是在吊唁之后却可以派车前往,亲至以馈赠一些敛服之类的物件。
主丧之人要袒露左臂,迎接国君,然后让国君坐在屋内,抚摸公孙泽的胸口,其余人回避。
待抚摸胸口完毕后,传唤主丧之人入内,然后再命令主丧之人抚摸尸体,主丧之人不能摸胸口,因为那是国君才能摸的地方……
如此繁琐的礼节,众多死亡的士,而为了收服众人之心和维护自己的礼仪的举动必须要做下去。
这些死去的士,为适多争取到了五天左右的时间。而临死之前对适一直念念不忘的公孙泽,适也将他的尸体利用到了极致,将他死前和号召的一番话托人转告了宋公,逼得宋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亲自来。
这一切繁琐而又充满仪式感的礼仪,全程由儒生主持,而这种繁琐在墨家众人看来,可笑至极,却又暗喜——时间,墨家最缺的时间,由这些尸体争取到了。
死人,也是有用的。
第二五九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三)
葬礼依旧进行时,那个当初公孙泽想要与适赌斗的年轻侍从穿着一身麻衣,被带到了适的面前。
适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或者说他有资格称之为年轻人的大孩子。
不得不承认,自小接受过武士教育的公孙泽,挑人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是个拉弓射箭的好苗子,身材已经有些魁梧,背部的肌肉都能撑起宽大的麻衣。
两人算是很早就见过面,如果加上适背后侍立的六指,可以说是三人早就见过面了。
短短数年,六指的箭术没有什么长进,恐怕早已经被这个年轻人超越,当时用的初始方便易学的三指射法,在拇指射法为主流的年代,时间稍微一久就会被反超。
公孙泽死前求了适,让适找一位儒生教授这孩子,以完成将来十年的赌约,顺便还要因为守丧的缘故延长了三年。
当然,这也意味着公孙泽死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弟子,而不仅仅是侍从,否则不需要守丧这么久。
适还未说话,身后的六指终究也是个大孩子,便开口道:“你要守丧那么久,只能喝稀粥,难道不会饿吗?难道只有饿了,才算是尽了礼仪吗?”
那侍从板着脸道:“我从只能吃粗粟米和葵菜,到后来可以吃肉,这是君子所赐予的。他高兴的,我就该做。”
说完,他又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适,许久才道:“君子让您给我寻找夫子,继续教授射礼射艺。十年之后,比试过之后,我又要做什么呢?”
“那时候我依旧是庶民,没有士的身份。空有一身的箭术,又怎么才能继续吃肉呢?”
侍从并不羞愧,半晌又道:“君子让我守礼,他可以为国君而死。而我并不是国君的士,十年后我便是想死,又该为谁而死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站在适后面的六指直挠头,忽然觉得能够知道自己可以为什么而死,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六指想,我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的。适说,死不旋踵,我是不会旋的。
再看看那个当初和他比射的侍从,想要说点什么,适却先抢先道:“现在的事,又哪里说的准呢?你服丧之后,先去沛县吧,到那里去找我,我先安排你学习文字。之后我会完成公孙泽的遗愿的,说不准那时候你就知道可以为什么而死了。”
那侍从冲着适拜了三拜,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丝帛,说道:“这是君子之前交给我的,当他决定下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死,就算不死在乱阵之中,也会自刎或是去找你们墨家的行刑者求死,以维护宋公的命令。”
“君子说,请您代为保管。如果有一天,墨家的规矩成为了天下的规矩,请把这张丝帛献祭到他的坟茔上,让他知道自己死的很好。”
适伸手接过去,那侍从拜谢之后,便先离开。
六指轻声问道:“适,难道之后真的要和他比射?我随着公造冶学剑,他说做事需专一,在剑不曾学好之前,不要再花精力去学射。到时候我要是输了,总怕堕了我墨家的名声。”
适摇摇头,笑道:“你不会输的。比射,也没说非要用弓啊。当时公孙泽可是说,用什么都行的。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学好你要学的就行。”
“再者,我墨家的名声又不是靠这个。论射,巨子本也不能与仲尼相比嘛。对了,你随公造冶学剑,那些文字可不要落下。”
六指急忙道:“你放心,我学了很多了。会写很多字了。”
说罢,他便蹲伏于地上,用那柄当初在沛县得到的铜剑,开始书写几个适认识且熟悉的字。
适心道,如今自己也算是识字的人了:做个识字的人,未必要学,也可以教。
仓颉在其余人识字之前,并不识字。
……
墨家很多人会写字了,而且会写的正是适认识的那种字,带动的沛县也有很多人会写那种字。
庶民原本不识字,适所会的贱体字也原本不是字,但会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字。
字很重要,这是天下定于一和天下同义的基础,所以商丘的民众也不得不学这种字。
就在他们忙着推举各个连的代表之时,也在按照墨家宣传的那样,推选出一些年轻人跟随墨者前往商丘学习文字九数和田亩等等,这些人的种植需要其余人家帮忙。
连是商丘城内比较大的编制单位了,按照管仲的做法,一连有四里,一里有十轨,一轨有五家,算起来也就是二百户为一连。
既然商丘要成立义师,这一连既是基础的行政单位,也是基础的军事单位。
询政院能做的,只是商议法度,而商议完法度之后的事,就不是现有的农正之类的官吏可以完成的了。
新的种植技术,新的田亩制度,新的税收制度,种种这些,都需要有相对应的文化知识才能完成。
因而在讲清楚道理之后,每个连都要推选出一个大家信得过的、聪明伶俐一些的年轻人跟随墨家去沛邑脱产学习一段时间。
墨家如今有钱,脱产学些的衣食倒是可以提供,但是他们的土地尚且需要别家人户帮着种植。
墨家承诺会调派人手,帮助商丘民众在制定法度和新的田亩制度后,开井田、通阡陌,划分土地。
一整套的事,需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墨家的人手不足,这已经成为一个很严重的制约墨家发展下去的大问题。
只是,人不是庄稼,可以一年一茬收获。
想要学会基础的文字、九数之类,少说也要三五年时间。
几年后这些各连的人返回后,将会成为基层的连长里长之类的职务。
除了这些年轻人之外,宣义部还希望每里抽出一名儿童跟随墨家去沛县学字,回来后将要教授其余孩童学习文字,然后由各家共同提供此人的食宿。
此时如果能够学习文字,就是一种奢侈,非是士出身,很难有学习文字的机会。
而原本的各种鸟篆,学习起来又极为复杂麻烦,因而导致识字的人极少。
墨家如今有冶铁技术在手,资金可谓源源不断,提供数百儿童的食宿并不是问题,这是一件将来垄断知识的大事,墨家众人极为重视。
商丘的民众也极为重视,说都知道这样的好事若是能轮到自己孩子,简直就是天上掉饼。
至于说离家太远,数年不能见之类,对于儿童动辄夭折,全家每天吃葵菜粟米的庶民而言,并没有这么多矫情。
一时间为了公平,也就只能选择抽签的方式,毕竟太多的儿童墨家就算能供养得起,也没有那么多的老师来教授这一切。
为了提高女性的地位,这一次抽签不分男童女童。
一里五十户内的百姓,符合条件的孩童全部集中起来,由他们自己抽签,抽中的就可以跟随去学习。
一时间除了商议询政院庶民院的第一次会议之外,抽选儿童前往沛邑学习的事,就成为了商丘的第一大事。
民众们自然不会去关心宋公吊唁死去之士的事,反正也与他们无关。
街巷之间,民众们不是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变革,就是在讨论谁家的孩童抽中了可以前往沛县的名额。
抽中之家一个个喜形于色,没有抽中的也只能暗骂几声:这些抽中的孩童回来是要教授文字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只怕已是五六年过去,不可能再教授此时一般大的同伴了,也就意味着那些人家的孩子只怕也没有学习文字的机会了。
名单已经定下,邻里之间也就没有了之前的不安。
正如子反当年讲给楚共王的故事一样:一只兔子在街上跑,数百人都会去追,然而当这个兔子属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其余人就不会去追了。
抽签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选择,负责这件事的适也没有时间在这个商丘考察哪个孩童更为聪慧。
重新恢复了平静关系的邻里,便开始讨论询政院会议之后的种种。
“听说询政院会议定下法度之后,咱们就要去外面砍伐木材,准备制作墨车,前往沛县运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