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07节
他想了半天,说道:“正如韩赵魏三家,不得天子封,难道韩赵魏三地就不是这些人的吗?得了天子封,土地并没有增加,但却完全不同。”
“墨家想要的,是他们的一个规矩,而不是墨翟做沛邑宰。”
“有了这个规矩,墨翟必然可做沛邑宰,无需公侯封。没有这个规矩,纵然墨翟做了沛邑宰,那也没有用,因为墨家一心想要的不是封地,而是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
皇父钺翎的话,如同黑夜中的霹雳,阴霾的乌云之下,忽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夜空,也劈开了黑暗。
皇父臧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其中的区别,若不是你讲清楚,我是不能够明白的。”
皇父钺翎笑道:“所以我们比大尹他们更有优势。粮仓被烧之事,必是大尹等人所为。”
“墨家弟子中,多有刺杀不义之君的侠士,对于这种事他们是不能够容忍的。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大尹等人成为询政院令尹,这对我们有利。”
“而如果我们知道墨家要什么,并与之相谈,那么庶民院便能够支持我们。因为粮食、守城、稼穑、铁器等事,庶民院民众必信服墨家,他们的宣义部可以操控庶民院之民意。”
皇父钺翎说罢,又道:“我司城皇一族既不能做放丹朱之舜,却未必不能做辅成王之周公、宣王之共伯和。”
此时既无外人,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便可以脱口而出。
当年舜囚禁了唐尧,又将尧的儿子丹朱流放,从而完成了篡权成为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所谓“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不与父相见”。
若举一些更为相近的例子,其实最近的还是田氏代齐一事,但此时田氏尚且还养着齐侯这个傀儡,此事并未发生。
而因为司城皇一族,终究和乐、灵、子等氏一样,都是宋公血脉的分支,和田氏代齐还是有些不同,不能称之为篡,只能称之为取。
举舜囚尧而放丹朱的例子,实则就是在告诉皇父臧,情况有变,暂时不要想着篡位一事。
如今询政院成立一事,已经暂时不可更改,那么就该争取成为代行王政的周公和共和伯。
年号和周公辅佐成王、共和辅佐宣王一样,都不用自己的年号,但是号令却是周公和共伯颁布。
取其实而不取其名。
这是此时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因为要篡位的话,比起之前的难度更大,还要面对被围城战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
经历了政变和围城的商丘民众,对于贵族很是不满,也厌倦了无休止的政变内斗,尤其是墨家宣义部给出了未来的画卷之后更是如此。
司城皇父子二人商议之后,便让皇父钺翎出面,去求见墨翟,完成这一次利益交换。
……
墨家驻地,守备森严,时不时有商丘的民众进进出出。
或是听取宣义部的宣传,或是在询问一些关于将来的事,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已经基本完成了忙碌的适,也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几日,与墨家众人正在讨论之后的事。
宣义部的宣传到位,又因为围城时候的组织形式,导致这一次询政院成立已经不可能更改。
宣义部所作的宣传也足够到位,虽然这种新的政府组成方式还有很多漏洞,绝大多数人还不熟悉,但终究有一个开始,可以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学习。
除了之前宣传鼓动的那些,墨家众人还在适的建议下,准备另一件事。
众墨者听取了适的意见后,墨子先问道:“你所谓的贰都彭城,是什么意思呢?”
适指着建议地图上彭城的位置道:“彭城于丹水、泗水交汇之处。与沛邑相隔留邑。”
“自彭城顺流而下,可通淮水邗沟,又近楚地。此地煤铁丰富,土地肥沃,实在是一处可以发展的地方。”
“与宋而言,如今要在三晋与楚之间维持中立,就不得不考虑三晋与楚围攻的情况。”
“商丘虽险峻,但却靠近三晋,三晋出兵朝发夕至,这是不能够不提防的。”
“若楚人有变,则可以固守商丘,静待三晋邀战楚人与商丘城下。”
“经营彭城为贰都,则可以提防三晋。若三晋有变,则可以退守彭城,以待楚人北上交战。”
“这是可以说给民众与宋公贵族听的理由,他们是可以接受的。”
历史上,彭城的确是作为宋国的避难所,因为三晋崛起、楚人内乱、墨家成组织地死于阳城,导致宋国被韩国打穿,宋公退守彭城,最终依靠调停反击才回到商丘。
彭城也正是那时候起,开始发展起来,经历了商人南迁一次大发展,扫荡了本地贵族后,又在之后宋国灭国后楚人战略中心移动,使彭城成为楚汉之争中西楚之都。
现如今对于墨家来说,控制彭城就成为下一步发展的必须之路。
适指着地图说道:“以沛县向东,是滕、薛等地,这是我们可以深入的。向南,便是彭城。”
“若能控制彭城,则彭城、沛、留等地连成一片。至此,墨家方算是拥有约中原弭兵的实力。”
“如今沛县太小,可约商丘,日后发展或可能约宋国,但却不足以约中原,约天下。”
“若得彭城、滕、薛等地,天下好战之君,就会更为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在中原开战。”
他自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墨家趁着大国交兵的机会占据彭城一带,大力经营,从而真正拥有足够震撼天下的势力。
从一开始选定沛县,就是为了彭城,因为这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
并非易守难攻,而是越人十年内必然会全面战略收缩,派遣到吴地的墨者会加速这个过程。
秦人暂时不能崛起,被三晋压制,楚人的战略中心不可能东迁,所以彭城一带楚人的威胁也不大,况且楚国马上就要自身难保。
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中原必定大乱,彭城又远离中原乱局,十几年内发展起来,并非难事。
越国就算衰落南迁,齐国因为田氏代齐的风波还未结束,还有二三十年才能崛起强盛,因而彭城四周的大国,在二十年内都没有力量涉足此地。
至于宋国内部,询政院一立,各种狗屁倒灶的事会层出不穷,宋公、司城皇、大尹等人,也难有精力涉足。
第二六二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六)
这样的历史走向,就是最大的依仗,而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这个历史走向的过程,并未改变大局。
只要楚王死,整个天下的局势必然如此。三晋入王子定一事,参加的只有韩魏,赵人随后便会准备在背后捅刀子。
魏人得了大梁,迁都中原,也必然会导致各国一同征讨魏国,绝不会允许一个在中原咄咄逼人的魏。
楚人的衰落,越人的南迁,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适对于墨家经营彭城势在必得。
若在以往,或许还有诸多质疑。
但如今,有了商丘之战,适的眼光得到了墨家的赞同认可,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也是众墨者所信服的。
他既说出,众人讨论之后,也都赞同。
终归,商丘一战让众墨家看到了“约天下之剑”的希望,而这剑当然是越长越锋利越好。
而现如今条件也算是成熟了,在沛邑三年,沛邑距离彭城不远,两地语言可通,气候相似,又有铁器开辟,正是万事俱备。
商丘的事太复杂,就算是询政院成立,墨家只能在数年之内有足够的影响力,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力会逐渐减弱。
至少不会如同现在一样,有破楚军、借粮食等事加成之下的全面支持,因而墨家有一块足够支撑自己发展的根基就极为重要。
正如适所说的那般,众墨者也认为沛邑太小,只能约商丘而不能约天下,所以若是按照适的路子走,就必须要经营彭城。
现在看来,适所说的约天下的手段,还是有用的,而且并不与墨子的理念冲突。
墨子的理念是讲道理,让君王带头。
适绝对没有表达过反对讲道理的意思,而只是说在讲道理之余,适当加上一点别的约束,比如一支被墨家掌控的军队。
道理这东西,需要和拳头配合,这一点墨子从不反对:当年孤身入楚都给楚王和公输班讲道理的时候,墨子也没忘记让禽滑厘带着墨家弟子守备商丘,最终让他的道理有说服力的,还是那三百弟子。
墨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简易地图,半晌点头道:“以此看,若能沛与彭城皆染色为墨,中原弭兵也就更有把握一些。天下好战之君便不敢轻动。”
“今日我墨家能以数百精锐盟楚王与五步之内,将来若有万余成阵之军,配合火药,倒真的可以让天下好战之君弭兵观望。”
“只是……这件事若想做成,不只是庶民同意,还要得到君子院赞同,才算是在规矩之内。”
墨子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派人去和众贵族与宋公说明这件事对宋国的意义时,有墨者回报,说是皇父钺翎求见。
适等弟子大喜,知道皇父钺翎此来,必有所求。
墨子环顾众弟子,点了适的名字道:“既如此,你随我去见皇父钺翎。”
适领命,其余墨者则又讨论一阵,便去忙碌商丘城内之事,继续造势继续准备。
……
皇父钺翎并非是第一次见墨子,也不是第一次与墨家众人商谈。
只是见到墨子带着适出现时,皇父钺翎心中还是一凛,知道墨家的许多改变皆出自此人之手,今日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不是很喜欢和适打交道,其实也不喜欢和墨子打交道。
适这个人,在皇父钺翎看来,有些看不透,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而且很多想法出乎意料,完全不是此时应该有的想法。
墨子这个人,则是属于自信而又骄傲的那种,自己坚持的东西,别人是难以说服的。
这两种人聚在一起,皇父钺翎不想面对,却也不得不面对。
双方见礼之后,适也仔细打量了一下皇父钺翎,商丘城内多有传闻此人事迹,他又知晓戴氏取宋一事与此人之子息息相关。
而戴氏取宋又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到真正取宋的时候,必然已经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可见此人的能力。
再者,之前守城中的一些事,也让适对此人充满了警惕。
跟随墨子坐下后,适先听了皇父钺翎说了一番恭维感谢的话,又说了半天诸如利天下之类的言语。
墨子笑而不语,适也不答话,知道此人的目的绝非如此,只能静待。
皇父钺翎客套完之后,终于说到了正事,便说起了沛邑自治一事。
他读过墨家的文章,也算是读的通透了,里面的一些规矩和道理,他虽绝对不认同,但却明白其中的逻辑。
于是按照里面的逻辑讲出来之后,倒让墨子有些惊奇,称赞道:“此事你想的是没有错的。”
皇父钺翎便道:“若能定下每年的税额缴纳,这是利于公也利于宋之社稷的。”
沛县不可能截留全部的税款,因为沛县没有宗庙,所以按照以往的规矩,税作为祭祀开销,还必须要送交一部分到商丘,作为社稷祭祀宗庙的开销。
而沛邑如果不作为大夫封地,那么也就不能保留全部的税,因为大夫自己也需要祭祀。
皇父钺翎说完税,又说道:“至于赋,墨家众人所设想的,也正是合乎宋之利益的。以区区三百义师,就能够穿阵而破楚,这样的赋已如战车百乘。”
“只是,我只恐这件事大尹等人不能答允。”
他看了一眼墨子,又看了一眼适,轻声道:“守城之时,粮仓被烧,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却未可知。几日后便有政变一事,这谁人的死士焚烧的粮仓,难道墨家众人就毫无怀疑吗?”
“如此想来,他们焚烧粮仓,民众怨怒守城,也怨怒守城的墨家。大尹等人素与楚人交好,这一次楚人围城,他们心中只怕欢喜。”
“可他们这样做,却可能导致商丘饥荒,饿死万户,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说完,长叹一声,似乎心忧商丘城内百姓。
适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墨子,心中暗笑,他早就把贵族的计俩说的血腥肮脏,墨家内部的探讨上,适从来都是不忌以最恶毒的心态琢磨这些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