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24节
“你不曾见过战车奔袭的场面,真正驷马战车疾驰而来,除非我墨家备城门精锐,否则步卒必然惊慌逃窜,到时候也未必就能用这火器击杀马匹。”
他是支持适扩军备战加强墨家实力的那一派的,但他也必须为墨家的将来考虑。
是专门养车兵?还是墨家继续朝着步战的路走下去?
上次商丘盟楚,选择了夜袭夜战,除了出其不意的目的外,也是知晓在平原上步兵是打不过车兵的,即便是墨家精锐也不可能胜过楚国的车广精锐。
商丘一战之后,各国想必对于墨家的夜袭都会提防小心,这种机会已经不再有了。
解决不了平原决战对抗战车的技术问题,墨家约天下之剑只能变成弭兵之盾,做标本平衡的砝码。
适冲着公造冶的弟弟点点头,公造铸从远处牵来两匹马,后面拖着一辆沉重的车。
两个人打开那些木板,一门古怪的模样的东西展现在众人面前。
青铜的,也是圆管,不过比起刚才的铁管更大更粗,后面稍微粗大一些,前面稍微细一些。
在适看来,这玩意略可以称之为“炮”,反正最原始的炮连松木都能做,这玩意虽说模样差了点、口径小了点、威力差了点,但终究称之为炮还是可以的。
公造铸指着那门原始的简易火炮笑道:“这东西,和铸钟倒有些相似,只是技巧有些不同。”
他原本就是铸客出身,祖父曾为楚王为曾侯所制的编钟中出过力,水平极高。
铸钟铸炮,在火药武器刚刚起步的时候并不分家,上好的铸客只要出现火药,用不了五年就可以转型成为铸炮师傅。
而这门炮的口径很小,为了实验用外壁也足够厚,后面按照适的提点采用了防止膛压太大而逐渐加粗的效果。
春秋之末,华夏青铜文明的巅峰之刻,铜作为最适合制作火炮的原料,有楚铸钟铸客做墨家技术支持,这一门简单的炮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调节角度的螺栓,只能靠木楔子调整仰角。
没有专门的炮车炮架,只能用最原始的沉重炮车固定。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门炮。
远处已经用木头搭建起了一个靶子,距离这门炮大约有八十步的距离,这是战车冲击的最高速距离。
比起原始的火枪,这一次展示终于带来了震撼。
高速飞出的灼热石球,将那堆木料轰的四散。
适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清理着略微有些嗡嗡响的耳朵,大声问道:“驷马战车可能抵得住这东西的轰击?”
墨家是有籍车的,也有投石机的,但只能用来守城或者攻城,准度并不能用来野战。
转射机之类的机械,比起这门简单的火炮装填更慢,而且威力也远远不如,至于说近距离射击,肯定是不如这东西的。
公造冶正要称赞这东西可以用来野战,也可以用来守城代替转射机来破解敌人羊坽攻城时,不想适又从马车中拿出来一样古怪的东西。
这一次,与火药无关。
只是一副马鞍,还有两个奇怪的铁框架。
第二八三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三)
适手中拿的,是一副鞍和马镫,简单构造却可以改变历史格局的东西。
牵来一匹马,将这套东西安装好后,众人已经看出了许多端倪。
这里多数都会驾车,也有不少人会骑无鞍马。
商代,中原一带就有商人的骑马捕奴队。
而到战国,即便远离草原的楚国,也有不少贵族可以骑无鞍马。
在场大部分人身手敏捷,头脑灵活,适略微一说,在场众人也明白了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适让公造冶出面帮着牵着马,选的本来也是一匹颇为听话的驽马,搭上这些东西后,适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
在马背上,适双脚踏在马镫,略微起身站立,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众人都点头。
只是一个姿势,这些久经战阵之人便知道有多少重要。
据说夷狄骑马,自小骑羊,长大后可以在马背上颠簸不落。
可即便颠簸不落,想要在马上开弓也非易事,需要双腿极为有力夹住马背,才能施展。
谁都知道,站在地上开弓是多么舒服。
适没有站在地上,却利用简单的马镫站在了马上。
随后,适大声道:“除了开弓,还可以持剑劈砍攒刺,或是持矛借助马速冲击。”
“此物一出,战车我们便不比准备了。”
“平原决战,有火器,有炮,有马镫,我们未必就不能胜。”
战术是个体系,不是装备的比拼,众人也知道适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待适从马上跳下来之后,在场诸人便围了过来。
清理出一片沙土,适拿着一根木棍,缓缓说道:“以商丘之战为例,若白日交战,我们胜算几何?”
公造冶摇头道:“绝无胜算。楚人弓手攒射,战车冲击,我们纵然严密阵整,可以防守,但是人数太少,侧后很容易被冲破。”
适画了一个方格,问道:“既这样说,那就是说,若对方没有弓手,我们侧翼和背后可以守备,那么以戈矛为阵,是不能够在正面被突破的?对吧?”
这倒是众人都知晓的,别处不知,但是以墨家备城门精锐为模板训练出的沛县义师,是可以正面保证对抗对方的攻击的。
适见众人点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大方块,说道:“此为矛阵。”
又在大方块的四边画了一些小方块,说道:“这些人手持火器,可以远距离与敌弓手对射,保持优势。”
然后他又画了几个大方块,逐渐成阵的同时,又在大方块的前面画了一些长条,说道:“此为炮。”
“战车转向不易,只能从正面冲击,以炮、火器和矛阵配合,战车必然溃败。”
“其后的徒卒,没有了战车,不能作气,也不能够作战。”
他又画了几个三角形,夹在了方阵之间,说道:“这些人便是精锐,使用短剑、木盾,火药雷。”
“若是对方不退,接战矛阵,火器手退入矛后寻求庇护,这些精锐便投掷火药雷,撕裂对方的阵型,或是防止突入阵中破坏矛阵的精锐上士。”
说到这,众人回味着之前看到的那些武器,已开始点头。
适又在方阵侧翼画了一些圆形,说道:“这些人,便是带鞍蹬的马兵。战车转向不易,他们也不需要与战车对冲,而是保护侧翼与后方。”
“若是敌人人多,死战不退,为将者抓住时机,让这些马兵出击,攻敌侧后,一举击溃敌人。”
“马兵比起车兵,更为快捷。”
墨家善守,更善于防守反击,适从墨子守城的经验中看的出来,尤其是每次攻城退去后抓住时机的反击,更证明防守反击战术是很容易被墨家接受的。
他这算是纸上谈兵,但在场众人都是经历过厮杀的人物,适的假想敌只是此时天下普遍的情况:车兵与徒卒,三军对垒决战。
这是笨重而缓慢的战术,却最符合墨家兼爱非攻防守反击的气质,他也只是大略地说了说,众人已经品出了一些味道。
此阵重要的就是阵整不散,只要能够保护好侧翼和后方,前面几乎难以突破。
而此时还有堂堂正正之阵的残留,战车作为主力突击兵种,也决定了正面冲击是此时的决战方式。
战车不可能绕很远去偷袭侧翼,只能在正面交战中冲溃对方或是支援左中右三军。
此时没有正规的冲击骑兵,也就不存在侧翼偷袭骑兵决胜的情况。
今后随着技术扩散,或许会有,但墨家先行一步,在战场上不断积累经验,走的也会比别人更快一些。
墨子见适所画的这些方格圆角,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竟想到四十年前与公输班在楚都以腰带为城、木片为兵互相攻防的时候。
他见适还在那滔滔而谈,反手抽剑,在适画的军阵对面,画了几个方格,笑道:“你说的,都是先守而后攻,只是战场变幻,对手若以弓弩压阵死守,又当如何?”
适笑道:“若对方死守,显然惧怕我墨家之师。其时我们也就足以约束天下了,他们不敢轻易进攻,难道弭兵的目的不也达成了吗?”
墨子微笑,又问:“若此时三晋合力,来攻宋。三晋合力,则墨家之师不能敌。”
“然如数年前廪丘之战一般,韩赵魏三家分头合进,会于平阴。墨家之师想要获胜,不能够在平阴死守决战,而是需要先击破其中一家,在三家合围之前就让他们溃退一家,我们不得不攻,又当如何?”
适以木棍指着那些长条的“炮”说道:“先以炮击。炮远而弓近,他们不能够还击。”
“持续半日,他们就不可能坚守,重压之下只能出击。”
“若依旧不出击,则方阵缓缓向前,火器于前方攒射后装填,跟随矛阵脚步。接敌之时,马军在两翼策动,一旦接战,马军绕敌背后,一举击破。”
墨子大笑道:“这都是简略的说法。你说的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阵整而不乱。”
适也笑道:“阵整而不乱,对于别国大夫而言,或极难。然而对于墨家来说,却最易。”
“一则备城门之士,巨子训练多年,讲求的就是阵整而不散。”
“二则稼穑铁器普及,不再征召农兵,而是专职为兵,训练数年,则阵必整于农兵。”
“三则如今沛县义师走的便是矛阵之法,我墨家精锐亦是讲究听令。这些人约有七百,各自为伍长什长,基干既存枝叶两年即刻繁茂。”
“四则……晋楚争霸又起,数年之内战乱不休,墨家尚有时间完成整训,以期将来利天下。”
“数年时间,成八千之师,当无问题。”
战术上看起来,一切都是围绕火药的一场变革。
但在战略上,依旧是一场时代潮流之下的军制改革。
战车徒卒的模式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了,也已经开始落伍了,这种时候技术性的东西更多的是锦上添花。
各国都在想办法加强集权,想办法改革军制,效果难说,但是如魏之武卒,走的就是半职业募兵制的路子。
适所说的战术变革中,夹杂了很多军制变革的想法,墨子听闻八千之师的说法,看着适道:“你一直知晓粮食辎重与民用充足的重要。沛县与彭城,若有八千备战之师,脱产操训,只怕有些支撑不起。”
这倒是真的,若八千脱产士兵存在,按照火药时代来临后的配置,足以击溃楚国两县兵力。
可是八千脱产士兵,所耗费的物资,实在有些巨大。
而一下子少了八千轻壮劳力,沛县的发展也会极大地受到影响:一方面要挖掘沟渠,开采铁矿煤石,还要开垦土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适早已想到,说道:“这八千人,未必都是专职脱产。”
“以我墨家二百人,沛县义师三百,再从那些来到这里的天下人中选取三五百,凑足一千,这些便是专职士兵。”
“他们待遇优渥,足以养家。”
“以沛县、彭城等地的民户为准,每三户出一人,操训三年,三年后或留军中或归乡种田。这样可出数千,源源不绝。”
“一旦真正危及天下的时候,十年后便可征召数倍的兵卒。”
适笑了笑,又道:“此外,巨城大邑之间的恶少年、助耕者、无地者,皆可来此从军。”
“只需要我们花费一定的钱财,让他们可以抵达沛县,想必那些无地助耕之辈,也会源源不断涌来。”